杨暄话音一落,现场无比安静。
风云会参与者都是诸国精英,一定程度上权柄在握,对各国国内形势许不甚熟悉,但对于各国龃龉,外交态度,各种丢脸的事,全部了如指掌。
隔多远都能闻着味儿。
这西突厥,说起来国土面积不比东突小,比之大安也只少了那么一点点,积年发展,国力不凡,族中勇士更是强悍,能者辈出,可这么多人,就是拿大安的英亲王没办法!
大安地处中原,资源丰富,引的东西突流口水,可着劲打架欺负,就想占便宜。中原人看似瘦弱柔软,实则骨头硬,早些年不提,近二十多年几乎没吃过亏。
可再厉害,边关将领也是轮茬换的,无它,沙场干架是个危险活,哪方都会有折损么。比如防御东突的,最有名气是穆老将军,近些年还时有小将新兵冒出,副将也开始整编新军,独揽大旗,众人合力,撑起了张掖一条边境线。
可这西突厥呢,这么些年,只有一个防卫者,就是英亲王!
英亲王带着俩孙子,将鄯善边境线防的滴水不漏,两孙子再厉害,到底年纪小,偶尔还会败一次,可这位英亲王老爷子简直是军神,只要他在鄯善一天,西突厥就没打过胜仗!
西突厥是什么法子都用了,明的来数倍大军压阵,拼人数硬扛,人英亲王好似会化骨绵掌,轻轻松松随意使着战计,就将来犯大军引到不同渠道,分别剿杀;暗的派杀手,死士,用剧毒,甚至人肉毒弹都研究出来了,想要以命博命,可每每都会被看穿……
不管他们怎么折腾,老爷子永远活蹦乱跳,精气神十足。不,是一回比一回更精神,战场上还骂阵呢:别整这些不疼不痒的毛毛雨,有啥大招,你们尽管使,老夫皱下眉头就算输!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西突厥连着折腾了好些年,连人英亲王的油皮都没蹭破过。
有一回,死士派出去,不多时,收到了英亲王患病的消息,西突厥从上到下都乐疯了,王庭甚至摆仪式祭天,感谢苍天护佑。结果这天刚祭完,就收到回报,说任务又又又失败了,死士没到地方就被弄死了,没成功,英亲王会患病,只是因为老顽童毛病突然犯了,大晚上的蹦着出去淋了半夜雨,染了风寒……
听说当时西突汗王那脸,拉的跟长白山一样长,还黑里透着绿,绿里透着红,可难看可难看了。
风寒这种小病,对武人来说根本不算事,也就是英亲王年纪大了,才会淋点雨生病,要是年轻三十岁,淋几个晚上都不会有问题。
英亲王也没吃药,灌了几碗姜汤,人就好全了,听说了西突厥的事,还主动跑到边境线上让对方看看生龙活虎的他,言语姿态极为挑衅,说这笑话够他笑一年了。
所有听到消息的国家无不捂着肚子笑弯了腰,这笑话何止够笑一年,可以写到史书上让孙子后辈看了好吗!
西突厥怎么都弄不死英亲王,打也打不赢,慢慢的,就成了心魔。
到如今,英亲王便是不在鄯善,西突厥也不敢随便闹。
‘英亲王’三个字,对西突厥来说是恐惧,是耻辱,是最害怕在公共场合上被提及的人物。
如今大安皇使赢了赌注,还以孝心名义引出‘英亲王’,这是明晃晃的放话加打脸了!
忒狂!
来谷时不提,狩猎赛前不提,偏偏打赢了东西两突,狠狠将人脸撕下来在地上踩过后,还嫌不过瘾,继续啪啪打!
有些没风度。
但心里……莫名爽是怎么回事?
所有围观的诸国使者无不掩唇垂头闷笑,心下大骂:该!
叫你西突仗着国力强横欺负我们,现在终于也有个能欺负你的了!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爽不爽,妙不妙,再来一个要不要!
众人看向杨暄的目光开始透着赞赏与拜服。
莫谟突眸色阴寒,手中扇子都忘了扇了,阴鸷气息似能从齿缝里迸出:“我西突从来说话算话,你可手稳点,可别捧丢了!”
杨暄架着胳膊,笑声慵懒:“不劳贵使费心,便是我手不稳,叔祖父活了几十年,向来稳的很,从未出过差错。”
话里重音放在‘几十年’,‘稳’‘未出过差错’上,莫谟突身上气息更可怕了。
围观众人差点又闷笑。
装个屁啊!
气质冰冷一点,你就不怕英亲王了么?
莫谟突指尖泛白,手中折扇几欲折断。
就是因为英亲王太难搞,这么座山压在头上太没面子,国人也心思浮动,失了斗志,他才会想借此风云会时机除掉大安太子,好好打一打大安的脸,也让所有人知道,西突是不好欺负的!
谁知这太子也竟这般难搞……
杨暄此次成绩,超越历史水平太多,妥妥的霸首,没有人意见。做为头名,他不但赢得了所有赌局的筹码,及至下次风云会前,不管他到哪个国家,哪个国家都要奉他为上宾,做为承办国的奚国,不但要帮忙督促赌筹到位兑现,还要无条件应承杨暄三件事。
三件以奚国能力能做到的,限时五年之内。
……
成绩最终发表,奚国公证,热热闹闹的风云会就算结束了。
各国得到的猎物,无论生死,可自行处置,也可交易卖于奚国;奴兵亦如此,不喜欢的,可以重新卖与奚国,看得上的,直接带走便是,无需任何流程。
杨暄带着大安使团来到风云会时,处处冷脸,无人看好,无人敢上前搭话,更不要说帮衬了。风云会结束,所有人看向他们的目光无比温柔,一个个的抢着过来说话,希望缔结良好关系。
反观东西突,来时威风凛凛,一个号令,所有人莫敢不从,没被点到名分配任务的,也很是识趣,看着他们的脸色,给大安使团脸色看。风云会一完,身边冷冷清清,别说簇拥着他们捧着他们说话了,连他们有事寻过来,态度都很敷衍。
人情有冷暖,国与国的交往,更是冷漠,一切看实力。
之前大家以为他们厉害,自然会靠过去,现在大安皇使比他们都厉害,一旦上位,那就是了不得的强悍国度,跟他们对着干,找死么?
大安和东西突有仇,他们小国,只能看着眼色,保护自己了……
“啪”的一声,莫谟突手中折扇终于被他折断了。
扇柄碎屑扎放皮肉,瞬间沁出血珠。
他却像没感觉到一样,眸色阴沉的盯着杨暄。
笑吧,你也就只能笑这两日了,待……后,看你怎么笑的出来!
杨暄察觉到了莫谟突的视线,回头送了他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
他的面具早前就只剩半截,如今咧嘴呲牙一笑,效果特别瘆人,好像他知道对方要做什么,故意嘲讽似的!
莫谟突胸口狂跳,平静下来,又觉得不可能。
这件事,他做的那般机密,连触木罗都是隐隐一提,还未透露更多细节,别人怎么可能知道?
不能因为谷中战事,就对这人估量过高……
他轻轻闭了闭眼,将伤了的手藏到袖中,转头问触木罗:“你的人,准备好了么?”
触木罗瞪着杨暄离去的背影,一双眼睛恨的,几乎能瞪出血来。
“杀他之事,我怎会敷衍!”
这眼神狠,话意更狠,可惜他嘴脸上的伤还没好,包着纱布,说话瓮声瓮声模模糊糊,跟脑子得了病的傻子声音十分相类,瞬间将所有气势消弥。
莫谟突心情越发不好了。
……
崔俣同杨暄走远,见四处无人,方才忍不住,笑出声来,拐了杨暄一下:“太坏了你!”
杨暄轻轻摸了把他的腰,眼睛悄悄眨了下:“这种对方以为我不知道,但其实我都知道的感觉,不爽么?”
崔俣笑眯眯的看着他。
这小坏蛋还吓唬人了啊,所以更爽了!
“就是之前逮住的那个西突人死了,有点可惜。”
能随西突皇使参与风云会,还曾在大安皇宫出现过,这个人,十分重要。杨暄下重手,也只是挖出了一点线索,再多的,却是时机不对,不好磨了。
本想风云会结束后时间多,再好好问,结果这人死了。
看样子是之前受刑不住,又受不住夏日炎热,死的很正常,但这里面有没有事,谁都不知道。
杨暄揉了揉崔俣的头:“别操心那个,左右线索有了,往下查不就行了?皇宫里有一个西突人,就会有第二个。”
本是安慰崔俣的话,也是想象中极为可能的事,可话说出来,杨暄也很难高兴起来。
突厥对大安掠夺本性不改,若宫里只这一个西突人,可能就是个意外,大家关起门来斗法就是,若真还有更多……于大安来说,并不是好消息。
……
三日后,崔俣与杨暄从奚国最南面出了境,来到大安国土渔阳郡。到了这里,他们也不急着走,而是往城里走了一圈,循着标记,找到一处客栈。
这里,有从五原郡调兵过来的甘将军。
甘将军是穆老将军副将,近十年调往五原郡,独撑大局,实力不俗。他知道杨暄是谁,战场上干过些什么,对杨暄极为拜服。突然接到杨暄的信,他有些惊疑,却不敢耽误,立刻着手布置,快马加鞭的赶来了。
渔阳郡离奚国非常近,对于风云会这样的盛况更是关注,城里什么消息都有,传播速度极快。
风云会进行之时,奚谷封闭,连奚国人都不知具体境况,城里各种编出来的小道消息居多,无一不是为自家太子担心。等风云会结束,一样一样真消息爆出来,渔阳百姓差点没疯了。
厉害了我的太子!
能力超俗,擅长打脸,把别人揍的不行不行的,还赢了一堆东西回来,大大扬了国威!
我大安太子就该如此强横,我大安就是国富兵强,任何人不得欺侮!
等听到有花斑大老虎,金翎巨雕相助,众人不由失色,瑞兽相助,这是天意啊!
那些去过洛阳的,这时候鼻子就翘起来了,一脸‘瞧瞧你们这些无知样’的怜悯,要了茶水,开始大说特说这位牛的不行的太子在洛阳都干过些啥事。
尤其坐堂审彭传义一案时,那破雾箭,那惊堂木,那救人止祸的漂亮身手,那街头周身白毛的瑞兽小老虎……这位本就是天授之君,连天意都现形襄助过的!
一时间,街头巷尾都流传着太子的传说,版本不一,但效果很统一,太子的名望更加厉害了!
甘将军听着也很是欣慰。
他是看着太子长大的,小小一个人,七岁就在军帐里,跟着老将军学武熬筋骨,跟着士兵们练阵做训,小小年纪,看到死人不害怕,看到战场不发怵,从不发脾气,从不乱走,乖巧又听话。
老将军一直压着他,直到十岁,才允了他跟着上战场,小太子像个狼崽子似的,根本不怕事,小小的身板,黑森森的眼睛,第一仗,就斩了九颗人头!
这时候,他方才知道,小太子不是乖巧听话,人脾气凶着呢!
及至十三岁,太子已是最厉害,史上最年轻的先锋军头领,心思沉,手段狠,没有他不敢打的仗,也没有他打不下来的仗……
看到现在站在面前,宛然是个成年人的太子,再回忆往昔,甘将军无法不激动,行礼时动静极大:“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杨暄赶紧扶住他:“将军是看着孤长大的,不必如此。”
甘将军个子不太高,身板却很壮实,杨暄没扶住他,让他得已行了个全礼。
“太子近来一切可好?老将军很是挂念您!”
杨暄微笑着,引甘将军就坐:“孤一切都好,倒是老将军,近来可好?甘将军家中可好?虎父无犬子,小甘将军近两年表现实为出色,孤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甘将军笑容大大的,与杨暄一边寒暄,一边诉着别情,最后,方说到这次的战事。
甘将军感叹:“殿下信中所言实令人震惊,若此次没有情报,真被东西突得了手,咱们这些将士的脸,可就被打肿了……”
“也不是全是孤的功劳,”他看了眼崔俣,“多亏我这位军师。”
自从二人一进门,甘将军就看到崔俣了,眼前一亮,殿下从哪里寻来这般品貌风骨的俊公子?
可太子不介绍,他也不好直接问。
现在太子主动开口,他得了机会,自是顺着话往下接:“这位……可是殿下常与老将军提起,聪慧过人心智无双的崔小公子?”
崔俣起身,微笑着拱手行礼:“在下崔俣,不敢当此山谬赞。”
见他承认了,甘将军当即就笑了:“当得,当得,公子如此风采,如此王佐之能,怎会当不得?”
大战在即,三人心系情势,并没有多客气,立刻投入讨论,接下来要如何如何做,如何配合,如何操作……
商议完毕,看着时间差不多,他们并未在渔阳停留,直接往西北走,赶往燕郡。
刚刚赶到,边境线就告急了,说是有敌来袭。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差点笑出声,莫谟突真是好乖,时间配合的太好了!
行了,既然来了,直接战吧!
……
莫谟突本意肯定不是配合杨暄的时间。
他这次局的特别大,为了掀掉头顶大安带来的巨大压力,他一得了大安太子会去风云会的消息,立刻行动了起来。
一边,他派了杀手去试探杨暄本事,准备在风云会上将其击杀,另一边,他集结了大军,越过东突,借道室韦,兜了个大圈,无声无息来到高丽,准备偷袭燕郡。
两手打算,他都胸有成竹,费这么大力气,一定好好打打大安的脸,扬眉吐气一番!
就算风云会失利,他心里恨,斗志也没全消,那里不行,这里肯定没问题!
不会有人想到,他会那么远,千里迢迢借道,干这么一件花费力气比所得利益大很多的事。
知道这件事的人,东突汗王,室韦王室,死忠高丽,都不可能说出去。
这一次,绝对安全!
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间动手,就是要等大安太子离的远一点,他这一动手,大安太子必得回援,可惜路程略远,他打的又是快仗,一定会来不及……等那人到了,他这里早就得了手。
这一次,他定要看看大安太子那张脸,还能不能笑的出来!
莫谟突不可谓不聪明,不可谓不大胆,可惜时运不济,遇到了杨暄与崔俣。
这二人皆实力出众,极擅御人。杨暄有强悍武力,有男儿风骨,极强的领导能力,收服人自有一套。崔俣呢,最擅攻心,只要他想,就没有他攻不下,套不拢的人。
契丹耶律伏,看起来很狗腿一个人,实则极为敏锐聪慧,眼光还很长远,莫谟突动静,邻国发生的事,他能探到,最正常不过。
再将信息变成投名状递给崔俣与杨暄,也很正常。
莫谟突秘密借道,伺机埋伏,自以为万无一失,崔俣与杨暄,也可以借道……
当然,这点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知道,莫谟突还沉浸在自己马上要获得胜利的激动中,看着战场形势。
“先锋军表现不错!左翼压上,速速压上!”
“右翼在什么呢?速发令旗,让他们快一点,离中路军太远了!”
“对,就是这样……杀的对方片甲不留!”
莫谟突双拳紧握,抑制不住的激动。
大安燕郡,马上就要归他了!
然而正当他在做各种美梦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主子,有援军!”
莫谟突整人生生从椅子上弹起,袍子一甩,跃到山丘之巅,极目远望——
还真是!
怎么可能?
他做过调查,燕郡乃是四国交界之处,互有掣肘,少有战争,守兵并不那么多,这些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他眼睛微微眯起,紧紧盯着远处飞奔而来的队伍,心尖一阵猛跳。
大战刚起,往外传信求援很正常,但燕郡地理位置特殊,能找来的援军实是少数,运气再好,援兵数量也不会多,更不会有什么厉害人物……
“无妨,给我接着攻,两个时辰内,必须结束战——”
话还没说完,一个穿着戎装,骑着马的威武身影出现在眼前。
无论身形还是眼神,都特别熟悉,是大安太子!
莫谟突差点从山顶上摔上来。
不可能!
这不可能!
大安太子参加完风云会,离开奚国直接往回走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还这么快时机这么微妙!
杨暄骑着一匹高头战马,如入无人之境,手中长枪一动,必要取走或一或数性命,血花飞溅,姿态悍勇,一加入战场,形势几乎立刻转变!
接下来,死的多的就不是大安人,而是西突士兵了。
莫谟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意外,但他一手局做到现在,如何能退?他咬紧牙关,立刻翻身上马,亲自冲到阵前,一边跑,还不忘吩咐下面人:“去叫触木罗,告诉他事情有变,射瞎他眼睛的人提前到了,叫他速速出来迎战!”
风云谷里交过手,莫谟突心里知道,他不是这大安太子的对手。
可如今他准备充足,对方仓促,大安太子玩过的把戏,他也可以玩上一遍!
奔跑中,他突然勒马,马儿扬蹄长嘶,在空中留下掠影。
他没有迎向杨暄,而是转了个方向,招手带上一队人,绕过山丘,朝大安军队后方潜去……
大安皇使对那小军师甚好,如今这人在此拼杀,那小兔子一定在后方,只要他摸过去,将人逮住,此险局便立时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