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俣回家时,晚霞漫天。
金橙裹着粉紫的烟霞一层又一层,铺展于天际,红的浓丽灿烂,却不炽目,给人心以温暖,却不烫人。
阳光将人的影子拉的长长。
影子长了,人好像跟着长高一截,胖人不显那么胖,身材纤细的越发纤细秀丽,夕阳之下,看着自己的影子,都觉得自己美了几分。
崔俣走过安静小巷,转到自家门前,推开门,人间烟火便纷至沓来。
院子里,崔盈正在和阿布可儿玩踢毽子,小老虎在二人身边跟着瞎蹿,不知道是喜欢想跟着一起玩,还是纯属无聊想搞乱,总是跳起来抢毽子。
它一时将毽子当成了猎物,先是躲在崔盈或阿布可儿背后潜伏,眼睛极为灵动,上上下下的跟着毽子动,随后伏身,后腿蹬地,蹿跃到空中将毽子抢到,衔在口中,再霸气落地,得意虎啸,仿佛在招呼所有人,快来看虎大王的本事!
一时,它又不想叼这毽子了,因为毽子准备了很多,崔盈被抢了也不生气,重新让叫下人扔一个过来,继续玩。小老虎祸害了好几个毽子,吐出一嘴毛,歪着圆脑袋,吊睛虎瞳盯着空中毽子好一会儿,又盯着崔盈和阿布可儿的脚研究……然后,它又颠颠跑了上来,也不捕猎了,它开始了空中表演!
它也要拿胖爪踢!
小老虎再聪明,肢体再协调,它也是只虎,四脚兽,别说单腿,两只腿三只腿都站不稳呢,怎么可能毽子踢的遛?
它常常左爪拌右爪,前爪拌后爪,生生把自己扭成一个麻团,从空中掉下来。
好在猫科动物都有空中调整姿势的天赋,原地跳的再高,摔下来最多滚两滚,并不会受伤出事。
小老虎是个有志气的虎,越是做不成的事,越要跟着杠,见俩小姑娘随随便便就能玩的游戏,威武霸气虎大王竟然来不了……它吊睛圆瞳瞬间放出冷光,从地上爬起来,屡败屡战了!
崔盈本就和小老虎亲,见它爱玩,就一个劲逗它。阿布可儿是个外向爽朗的姑娘,回来一路上与小老虎相伴,早就玩熟了,这时自然也跟着挑事。
俩姑娘特别坏,给小老虎玩一会儿,就开始耍心眼了,这个说“阿丑来啊毽子在这儿——”,等阿丑蹿过来了,毽子在小姑娘脚上灵巧一挑,‘嗖’一声,轻巧快速的飞到了对面。阿丑歪了歪头,空中降落,还没停稳,那边小姑娘又喊了:“阿丑快,毽子在这呢!”小老虎“喵嗷”一声,又往那边蹿,蹿过去,当然毽子又没有了……
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竟然被小姑娘遛了!
也不知道小老虎怎么想的,一点也不生气,小姑娘叫,它就跑,逮到毽子就表演‘空中拌爪’,实在急了,就蹿起来咬住毽子,胖爪按在地上狠狠撕咬一通。
然后,接着跟小姑娘玩另一个毽子……
崔盈和阿布可儿都玩疯了,又是尖叫又是笑,小脸都红扑扑的,泛着健康活力的光泽,小老虎呢,嘴里就没停过吼,一时‘喵’一时‘嗷’一时‘吼’一时‘哈’,真是比谁都忙。
周围围着一圈下人,丫鬟婆子,年纪小能进内院的传话小厮,个个笑的直不起腰,看热闹不嫌事大,连连在边上大声呐喊助威。
还个个都是墙头草,看着俩姑娘玩的好,就给小老虎助威:虎大王加油!再跳快点,马上就能逮住毽子了!看着小老虎越蹿越快,越挫越勇,就给姑娘加油:小姐坚持住!往高里踢!布姑娘好样的,就是这么悠,太厉害了!
这一院子人,惊的归巢飞鸟都躲着走。
崔俣不由失笑,这些人啊……
小老虎如今已然成年,比一般成年大老虎长的都高都壮,站在那比崔盈腰还高,直起身崔盈还到不了它胸呢,如此庞大的气势,再加上百兽之王的凶悍长相,怎么着也是让人害怕的样子,可这院子里所有人非但不怕,还敢随便逗,小老虎也不生气不咬人,跟个家猫似的,玩的特别好。
这要说出去,别人定然都不相信。
她们玩的好,崔俣也没打扰,悄悄走上庑廊,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窗子,捧着茶,往外看。
在路上,他就猜,以阿布可儿的性格,肯定能和崔盈处的来,如今果然,两个小姑娘玩的特别好……
夕阳一点点落下,天色渐渐发暗,崔盈收了毽子,揉了揉小老虎的圆脑袋:“今天太晚啦,明天再玩啊——”
“嗷呜——”小老虎叫了一声,蹭了蹭崔盈的手,琥珀双瞳盯着她手里的毽子,好像有些不愿意。
“乖啦。”崔盈抱住小老虎圆脑袋又是揉又是撸又是挠痒痒,好半天,小老虎才舒服的喉咙里咕噜几声,晃了晃尾巴,放过崔盈,走到一个圆脸胖身子的大婶身边。
大婶虽不像崔盈那般与小老虎亲近,敢碰它,却也是不怕它的:“虎大王可是饿啦?奴婢这就带您去吃好吃的!”
这大婶是厨房管事,崔盈总是找她给小老虎做吃的,小老虎都认人了,饿了找过来准没错!
大婶听崔盈吩咐几句,行过礼,就带着小老虎下去了。下人们也都散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很快,院子里只剩崔盈和阿岸上可儿。
跟阿布可儿这个会武功的不一样,崔盈体力没那么好,出了一身汗,拿出帕子印着额角,与阿布可儿热闹聊着天:“你今早说没吃过洛阳特色菜,我叫下边去准备了,眼下应该做得了,等我收拾收拾,咱俩就去吃!”
阿布可儿眼睛发亮:“嗯嗯!”
这边菜式好多,哪个都好好吃!
崔盈不知道阿布可儿具体身份,但人是哥哥同太子参加诸国风云会带回来的客人,随便一猜就知道身份不一样,不能等闲视之。可她们实在太聊的来,只一日,俩人就能好的跟什么似的,证明有缘么。
既然想做好朋友,肯定不能太过客气了,再说阿布可儿也不是扭捏性子……崔盈觉得阿布可儿太漂亮太可爱,一个没忍住,捏了捏阿布可儿的脸。
“好可爱!”
阿布可儿无奈的任她捏。
没办法,她会武功,力气又大,怕随便一出手,就把软绵绵,水做的小姑娘给弄伤了。
要她说,她这样的算什么可爱?顶多算个好看,夸张点可以说是美艳,哪像盈盈,白白嫩嫩粉扑扑,跟三月的桃花似的,一掐准能出水,这才叫可爱么!
阿布可儿看着崔盈细腻如脂的脸,总觉得看不够。怪不得族里人都喜欢中原女人呢,这样的,她也喜欢啊!
看着看着,视线扫到了崔盈手中的帕子。
白色素帕,用粉紫两色线镶了边,中间大量留白,角落处绣了朵小小的兰花,也是以几股不同颜色的丝线绣出,余光下好像活过来一样,花枝伸展,浮在空中……特别好看!
崔盈见状,将帕子展开,往前递了递:“你喜欢这个?”
阿布可儿摸了把帕子,点了点头:“你们中原人最会绣东西了……”
近看更漂亮啊!
“这个太简单,我刚刚也擦过汗了,脏,”崔盈拉住阿布可儿的手,“我那有一打闲时做的,比这个都好看,你喜欢,都送给你!”
阿布可儿美眸睁圆,两眼放光:“真的?”
崔盈:“自然是真的!”
俩小姑娘说着话,手牵手离开了。
崔俣看着二人背景,想起方才崔盈展开帕子,朝阿布可儿方向送的一幕……莫名其妙,又想起了白日之事。
那个人……到底是谁?
崔俣揉了揉额角,转身离开窗侧,去书房看近来消息消息卷宗,处理事情去了。
晚上,崔俣睡的略早。
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觉他睡的十分不安稳,断断续续做起了梦。
一时梦到白日那个中年男人朝他递纸,冲他笑,一时梦到崔盈朝他递帕子,问他喜不喜欢……
慢慢的,梦境变了模样,他回到了上辈子,坐着轮椅的崔俣。
当年他穿过来并没有这么早,已经是二十好几,身残志不坚,瘦的跟鬼一样,可他却梦到了十几岁,那些并没有经历过的年月。八壹中文網
他的腿先是好的,后来坏了,坐了轮椅。
他的生活一成不变,总是在小小的荒院,先前还有蓝桥照顾,后来蓝桥也没了,只他一人。
漫无边际的孤独恐惧充斥着心脏,前方没有任何希望,没有任何亮光,他总是想死……
嗯,还有漆木小匣子里,那一封封的信。
厚厚一打,手要很用力才能攥完,最早的一封,信边已经发黄。
这些信,起初是善意的,带着关心与问候,他看不清信上都写了什么内容,但心里感觉很亲近,这些信曾经是他的依赖,他的救赎,是他荒芜生命里的一道光。
慢慢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腿坏了那时?信开始变了味道。
似有似无的威胁,过于暧昧的隐意,引导……
最后,几乎都变成了一种样子。
乖乖,你坐着轮椅的样子好美……我忍不住想要抚摸你的脸。
夏衫单薄,我看到你的身体了。
你的锁骨很漂亮。
想看你洗澡。
想看你如厕。
我想亲吻你。
想把你按在床上。
你想……我么?
也是由浅入深,到后面恶心的不行,连崔俣这个风月场老鸟看了都想啐口水。
梦里的少年又吐又哭,极为恐惧,大概本就不喜欢同性,遇到这样的事差点吓死,整个人生观都崩塌了……
崔俣只能看到有这些信,感受这种恐惧情绪,却看不到少年脑中的那张脸。
极端痛苦的负面情绪几欲让人发狂,纵使崔俣意志力再强大,也免不了被拉入漩涡,手指紧紧拽着被角,眼皮颤动,呼吸急促……
当梦中少年终于决定去死,颤抖着端起一杯毒茶,送到唇间时——
“不——不要!”
崔俣惊醒了过来。
梦……是梦……
他右手抚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呼吸,努力让自己快点恢复,不要被梦里的事影响。
半晌,他才喘匀气,缓缓靠在床柱上,清理思路。
就在梦醒前一瞬间,他看到了少年脑中的脸,正是今日见过的那个中年男人。
只是今日那个男人眉目温润,见之可亲,梦中少年脑子里的男人,长的虽然一样,但笑容……却似恶魔。
崔俣忽然明白,这大约,是他未承袭的记忆。
少年崔俣,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一个变态,变态披着温和的皮,少年崔俣没看清,一点点掉进去,最终,好人变坏人,救赎变恶魔,他接受不了。本来生命中就没有什么闪光的东西,唯一一点温暖的还是陷阱,少年崔俣心就死了。
崔俣穿过来时,原身许是出了意外,许是蹉跎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自杀,只是这段记忆太苦,原身选择忘记,所以崔俣便也没承接到。
这具身体换了个壳子,对方却没换,信既然能送那么多封,后面肯定还有会。只是崔俣这个现代人本身都是变态了,过来也没想活着,什么事都不想理,一心就想死。还没死呢,就迅速遇到了杨暄,被杨暄藏了起来,对方再想送信,也找不到人。
所以与这人有关的东西,他都没印象。
这也就是说……上辈子,是杨暄截了别人的胡?
别人下这么大网,调教一个人,就剩最后一点了,杨暄把人掳走了?
若如此,上辈子杨暄自以为掳他囚他之事非常隐秘,岂非早就被别人看在眼里了?
那杨暄夺嫡失败,会不会也同这一点有关?会不会是他……害了杨暄?
崔俣脑仁一抽一抽的疼。
他和杨暄,上辈子还真是孽缘!
还好有这次,重新偷来的一辈子……
至于这次为什么那中年男人没找上来,崔俣想了想,大约是地理原因。
上辈子,少年崔俣家里闹掰,出来后就去了洛阳大伯家里,不知怎的,一直没离开。这一次,他没来洛阳,前面几年一直在长安转,离的太远,那人才没动手?
如今回到洛阳,为什么还不下手……
崔俣不由冷笑。
人家已经下过手了。
之前被青衣人掳走喂蛊,那人不就添了份力?说什么他不是崔俣,是假的……
恐怕他回到洛阳,那人已经不动声色过来试探过了,因为与记忆有差距,所以才没轻易下手。
以他的警觉性,身边人的能力,皆没有察觉,也就是说,这个人非常谨慎,发现不对,一触即离,并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被自己这边的人知道。
那么,这人应该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力量。
已经很幸运了……
崔俣抱住膝盖,眉心皱成一团。
他算是想起了一件事,但只知道这个人很恶心,是个表里不一,很会装的人,可他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他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为什么与此人相识。
梦里少年崔俣的表现很奇怪。这样从小敏感,圈子封闭,很少出门的人,应该很难相信一个陌生人。可少年崔俣不但轻易相信了这个人,还将其视为最亲近的人,救赎,生命中的阳光,可想而知,这人份量有多重。
不可能是轻易一件小事能办到的。
此人与田贵妃手下青衣人组织有联系,青衣人隐匿工夫了得,今日白天已然错过,再想找,恐怕没那么容易……
月辉倾洒,风吹帘动,崔俣突然听到‘吱呀’一声轻响,是房间窗子被推开的声音。
他眸底一亮,立刻转头看去——
果然是杨暄,正踮着脚,猫儿一般轻轻落到地面。
察觉到他的视线,杨暄一笑:“早知道你醒着,我就不用这么小心了。”说完又啧了一声,板起脸,“怎么大半夜的还没睡?对身体不好知道么?”
崔俣没说话,只伸开双臂,脚下一蹬,朝杨暄扑过去。
他在床上,杨暄在窗边,这离的挺远呢,他就敢这么扑,摔着怎么办?
杨暄心弦一绷,也顾不得笑还是板着脸了,直接一个鱼跃,快速扑过去,将崔俣抱了个满怀。
因为距离略远,床又不够高,这个过程略有些惊险,杨暄脑门汗都出来了,心有余悸的亲了下崔俣脑门:“你就吓我吧。”
崔俣还是没说话,两腿缠在他腰上,紧紧抱住他脖子,就把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他吻的很重,很热烈。就像心弦缺了一个口,杨暄正好能给他补上,他渴望这个口迅速长好,渴望忘记那个恶梦,渴望大汗淋漓爽一把……
崔俣在床上一向是热情的,要不杨暄怎么说他是吸人的妖精,可这样突如其来,连点挑逗小前戏都没,直白猛烈的热情,还是第一次!
杨暄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干脆扣住崔俣后脑,更加凶猛的亲了回去,就像……想一口把崔俣吞吃入腹!
他的身体反应几乎立刻上了膛,硬的发疼,迫不及待的去撕崔俣的衣服,崔俣也没闲着,一边承接着杨暄的吻,一边去扯杨暄的腰带。
谁知越急越扯不动,崔俣一边喘,一边难耐的哼哼。
“你就折磨我吧……”
杨暄含着崔俣的唇,大手一扯,连腰带带衣服,整个撕开了。
他想将被子理一理,让崔俣能躺的舒服,谁知崔俣根本不听话,手脚缠着他,嘴上也使了技巧,又是勾又是舔,让他根本舍不得放……
杨暄本也耐不住,干脆把崔俣扔到被子上,覆了上去。
两人身体皮肤一接触,熟悉的温暖微硬触感,熟悉的重量……崔俣忍不住喟叹一声。
“阿暄……阿暄……”
声音润润的,低低的,缠缠绵绵的,话尾还带着勾,仿佛‘暄’这个字是天底下最动听,最让他开心,最让他想往的字。
杨暄哪受得了这个?浑身血液烫的几乎都要蹿出来了!
本来大半夜爬窗户,就别有居心,身上带着玫瑰小盒子呢,现下忍的疼,额上汗都掉下来了,杨暄也不想再等,草草抹了几下,就开始了大力征伐……
这场仗,杨暄异常勇猛,枪法棍法棒法箭法,十八般武艺耍了个全套,样样精良,步步到位,不管姿势,力道,还是时长,都非常恰到好处!
崔俣表现也极为亮眼,热情的无以复加,每一个喘息,每一段不经意间发出的缠人声音,每一时每一刻绽放的美貌,肌肤与身体的状态,都堪称犹物,勾的人爱不释手,恨不得死在他身上!
总之,是无比激烈,无比满意,酣畅淋漓的一仗。
事毕。
杨暄抱着崔俣,细细密密的亲,来来回回抚着他的背,一刻也不肯离开。
他不是傻子,崔俣这般热情,他很高兴,也很享受,但是没有原因,崔俣不会这样。
一定是谁惹了他的宝贝儿,还不是一般的惹!
卿卿这般厉害,这般强大,能引发他这种情绪的人或事,一定不简单!
“卿卿……”
杨暄亲了亲崔俣眼睛,还没问出来呢,崔俣先问了他:“你怎么来了?不是被皇上罚禁足么?”
“反正禁了足,别人不能到东宫看我,如此好时机,不来看卿卿,岂不浪费?”
崔俣就笑:“哦,看我还故意带了玫瑰膏子?”
恐怕不是想看他,是想艹他吧!
自家宝贝儿太聪明,就别越描越黑了,杨暄想着先安安崔俣的心,再问方才的事。他大手在崔俣摩挲,声音略低:“那个说你不是崔俣的人,查到了。”
崔俣果然精神一振:“是谁?”
“贾宜休。”
崔俣听到就是一愣:“现吏部尚书,庄郦的铁杆?”
杨暄点头:“他现在叫贾宜休,可数年前,他不叫这个名字,他叫修益。”
修益……
修益……
修益!
崔俣听到这个名字脑仁就一跳,上辈子,这辈子,恶心的信,表里不一的人,感觉熟悉又陌生的脸……慢慢汇到了一起。
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