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姝下手有分寸,给庄郦用的药不是烈毒,就算没解也没关系,顶多不舒服上几日,于身体并无甚大碍。
就是一时反应猛了点,足够骇人。
庄郦感觉自己几乎舍了半条命,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出来,一时半刻是经不起折腾了,让庄姝给他找个通风的厢房,他得好好歇一会儿。
庄姝见他一直下意识抬起手嗅闻,心里明白,直接带他去了早就准备好的大敞间。
这大敞间当初建时做足了心思,直接一横排厢房,只以各种梁柱支持,中间没有墙壁,以高大屏风隔开,就是一间一间正常的房间,将屏风撤开,撤一排空间大一倍,成为两间房,撤两排就是三间,都撤了,就是整整七间!
当初这大敞间造出来,是为王府办什么大型活动或会议,需要这么大空间,也为冬天天寒时宴客做准备。可惜越王少有在王府住,这里造的再好,至今仍然空置。今日又是菊花宴,秋高气爽,外面景致一片大好,也没用上,正好合适庄姝安排庄郦了。
越王府不差钱,房子就算不用,也打理的很好,内中装饰器物,无一不精美。等中间隔挡屏风一撤,空间骤然加大,穿堂风那么一吹,空气瞬间清爽起来,斜身卧于榻上,滋味说不出的美好!
这样舒适的风,庄郦也闻不到自己身上那股子臭味了,连连点头:“辛苦姝儿了。”
“父亲满意,女儿便高兴。”庄姝福身行了个礼,看了眼外头,表情略为难,“若是父亲无事,女儿便留几个丫头在此伺候,父亲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便是。外头还忙,越王那里……”
庄郦赶紧摆手:“我这都好了,能有什么事?你快去伺候越王!你如今身份不同了,却也要记着,男人是你的天,你的前程,你的性命,都在王爷那里,尽心尽意伺候好了他,自有你的好日子!”
“父亲说的是……”
庄姝眉眼微垂,叫来丫鬟细细叮嘱几声,方才走了。
庄郦躺在榻上,吹着微风,眼皮慢慢加重……不知不觉,睡了一小觉。
醒时耳朵翁鸣,感觉有点不对。
谁敢吵他睡觉?
站起身走到窗前,往外一看,惊的赶紧往里一闪,躲在窗侧阴影中。
外面,是越王。
和一个女人。
越王他熟,他选的主子么,可他没想到,那个女人,他也很熟!
那是从小寄养在他家里的,小妾刘氏的侄女儿刘含蕊。
他这个小妾长的漂亮,性情不错,也懂事,知道让着主母,早先一直用着避子汤药,跟了他很多年年,才生下庄梦。这刘氏是良家,家中只有个弟弟,很是清贫,后来弟弟一家发生意外,生下的女儿无依无靠,刘氏求了他,他便允了,接了这姑娘家中来养。
反正他家大业大,多个人吃饭没什么影响。
刘含蕊貌美,比庄梦小两岁,因为出身的关系,一直同庄梦交好。今日是庄姝操办的宴会,庄家一家都会来,庄梦也会来,刘含蕊跟着过来,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还与越王一起!
庄郦不傻,见过太多宫斗宅斗,后宅女人们的小心思,不说出来,他许猜不到,但一旦表现出来,他如何能不懂?
刘含蕊现在这个样子,眉低浅,唇含媚,眸带水,那欲说还休的羞涩,哪个男人能不懂?她还小心拉了下越王的衣袖,越王并没有拒绝……
很明显,这是在勾引越王了!
越王到底是男个,有美投怀送抱,哪能看不到?不一定对刘含蕊起了情,但略享受是真的。
庄郦非常愤怒。
家里已经嫁出去一个庄姝,还是他的嫡女,同越王这层关系已然够了,再多,便是乱家之源!这刘含蕊在干什么?
庄郦眼睛微眯,视线看到翠绿灌木丛里藏着的两个丫鬟,懂了。
两个丫鬟,一是庄梦贴身婢女,一个是刘含蕊的大丫鬟,二人藏身此处,事实再明显不过,这一出,就是庄梦和刘含蕊设计的!
刘含蕊在干什么?庄梦在想什么?
越王陪着刘含蕊往前走了,庄郦还没想明白,两个躲在灌木丛里的丫鬟走出来,神情十分放松。
“到底是我家姑娘,颜色就是好,连王爷都能拿下!”刘含蕊的大丫鬟十分骄傲,骄傲完后,又有些担心,拉住庄梦的丫鬟,“姐姐,今儿个这个……没事吧?若是上头几位不高兴了……你可得帮忙!”
庄梦丫鬟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姐妹共侍一夫,自来是佳话,连咱们家夫人都是,这有什么?”
两个丫鬟说着话就走远了,庄郦狠狠拍了下墙,出离愤怒。
她们竟然敢!
他前后两房妻子是姐妹没错,但那是因为先头妻子去世,他才娶了妻妹,继续这门姻亲,也方便照顾孩子,跟这故意勾引的能一样吗!
是人皆有私,娥皇女英的佳话哪那么容易缔造?姐妹共侍一夫,最多的结果不是彼此助力,而是成了仇!
家里收养了刘含蕊,却也只是好吃好喝的养着,再备一副嫁妆,并不会费心教导。庄梦虽是庶女,好歹是他的女儿,教养上难免偏重几分,就算大局观比不上庄姝,内里浅疏门道也不应该不懂!
不是不懂,还是故意的。
故意这么做,为了什么?
未必是想毁庄家,只是想襄助她自己。
是了,现在庄梦嫁了人,一心想着的已经不是顶在头上‘庄’这个姓氏,而是她的丈夫,贾宜修。
刘含蕊打小和庄梦玩在一起,最听她的话,若让她伺候了越王,庄姝的日子不会好过,若越王偏宠,大局就更偏离了庄家预想。
贾宜修……不是和昌王见面,有这种异心么?为什么塞女人给越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可以接受传递情报,伺机设伏;可以迷越王心志,左右谋局;最不济,还可以挑起内院纷争,让越王身陷各种麻烦之中……
作用不要太多!
庄郦阴着脸,背着手在屋子转。
他突然发现,他好像对自家人掌握并不完全,了解并不够多。
对贾宜修……是否也如此?
这大敞间占地面积大,通风足够,意思着窗子就多,尤其一东一西的连线,离的太远,东西两边不知道对面都发生了什么,但是房间里的人么,若是一条线走过来,就能看到。
遂庄郦一边皱着眉头想,一边跟着房间边线走,很快,又看到了一件事。
西边窗外不远,庄姝被她表哥拦下来了!
庄姝与表哥青梅竹马,当年说好要订亲,只是家里想多留庄姝几年,婚事才没那么快认下。谁知选秀出了意外,庄姝要进宫,这门亲事,自然是黄了。
如今庄姝已嫁给越王为侧妃,与这表哥越是不见越好,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观那小子酒色上脸,身体不直,面色不善的样子,就知道没什么好话。庄姝倒是自始至终谨守本分,再难受,再愤怒,也保持着庄家嫡女,越王侧妃的风范,没失了面子。
可这一出怎么也是不好,若是被越王看到了……
想到越王,庄郦差点拽掉几根胡子。
越王方才跟着刘含蕊往哪个方向走来着?
好像就是这里!
若被越王看到侧妃与表哥如此,怕是会误会!
庄郦十分着急,刚想接窗户跳出去,就看到了庄梦。
庄梦藏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若非他探出头,还发现不了。
她抬着手,帕子掩着唇,看向庄姝的神情……颇为幸灾乐祸。
所以这一出,也是她故意安排的么!
真是好毒的心!
庄梦如此,贾宜修知道么?
庄郦眯起眼,也不自己出去了,回过头,叫来侍立房间门侧的丫鬟,指着外面:“你们,去帮忙。”
庄姝是他的女儿,一向有分寸,又聪明懂事,只要有个人相助,很快就会摆脱这种困境。至于庄梦……局没成功,想也没用了!
看到丫鬟们过来,庄姝眼角斜下了窗子。
这个大敞间位置就是好,太方便她施为了!
她知道庄梦要动,将计就计,让庄郦看到这一切,她就不信,三番两次如此,还中了回毒,她那父亲还不动摇!
丫鬟远远冲她递了个眼色,她知道父亲已不在窗边看,这戏她演够了,直接冲表哥摆手:“你别说了,我从未责过你有错,怯懦胆小不坚定,你也不必责我水性杨花,不够忠贞,左右是世事难违,何必非要争个先,说服自己哪都没错呢?”
男人愣住。
“你我缘份早尽,日后莫再见了。”
男人面染怒气,指着庄姝就骂:“亏你之前还说心里只我一人,只对我一人好,如今嫁了有权有势的,立刻翻脸,我说你水性杨花还错了?你若只衷情我一人,哪怕世事逼胁,你也该一尺白绫自去,留下清白身子,如今同我说没错,不嫌丢人么!”
庄姝扶着丫鬟的手往外走,头也没回:“真难得,你还知道世上有‘丢人’二字。”
走出去很远,身后还能听到表哥骂骂咧咧的声音。
庄姝眼睛有些湿润,赶紧睁大了眼,抬头看天。
那些自以为是的岁月,其实只是自己的一腔热情把自己给感动了,在别人眼里,她一定像个傻子吧。
还好,如今天高云阔,眼睛擦亮了,心里灰尘尽去,她终于能够清楚地看清世界……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
庄郦指派丫鬟去给庄姝帮忙后,自己也走出了房间,准备去拦一拦越王。
越王有美在侧,肯定不愿意被人破坏气氛,他本来也不想做这不懂眼色的人,但这刘含蕊剑指庄姝,他遇到了,不能不管。
庄姝是他的女儿,不进越王府便罢,进了越王府,就该使出所有本事独揽恩宠,这些,他帮不上,但他不能让自己家人拽了后腿!
紧走数步,他发现自己脸不红气不喘,没什么不舒服的,更觉这件事应该办。
这是上天助他,要成全他,才没让那毒害了他!
庄郦走的飞快,一路循着越王离开的方向追去,走出去非常远,终于找着了越王,却没看到刘含蕊。
越王正在跟一个人说话,那人却不是刘含蕊,而是有称号的崔俣。
庄郦犹豫一瞬,脚步顿住,没再往前走,却也没离开。
崔俣是故意来拦越王的。
同庄郦想的一样,见越王和一个漂亮姑娘往庄姝的方向走,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庄姝很聪明,计使的好,局下的妙,也知道将计就计事随势变玩心思,但事做的多,难免疏忽。她是想到了让庄郦看到一切,加深心结,却忽略了别人的美人计,也是有目的的。
若让越王看到庄姝与外男见面……
庄姝不能有事。
既然投了诚,是他们的人,他就该保护。
而且,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崔俣当时就站了起来,走下白塔,往越王的方向悠悠走过去。
他不必去拦越王,不必做多的事,只要非常不刻意的,让越王看到他,就行了。
越王自会叫住他。
果然,越王一见到他,就放开了美人,笑着走过来:“先生如何在此?”
崔俣揖手行礼,面带微笑:“秋色绮丽,百花争艳,煞是动人,在下凡夫俗子,受不了这诱惑,不知不觉就寻过来了。”
“哈哈哈——先生太谦虚了,先生若是凡夫俗子,我等真正俗人,又当如何?这菊花若能得先生一二分欣赏,也算本王这宴办的好了!”
越王十分满意,旁的不说,庄侧妃这点巧思不错,够特别,又够雅致,还能让人大饱眼福,心生向往。
“王爷乃龙子,自带清贵紫气,怎会是俗人?”崔俣笑容淡雅,声音似有深意,“王爷切莫太过自谦了啊。”
越王一怔,目光突然变的兴奋:“先生这话的意思是……”
龙子,自带清贵紫气,不要太自谦……可是在暗示未来英主!
崔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转过头,顾自赏菊,仿佛面前菊花美貌堪比天仙,不赏一赏实在暴殄天物。
越王没有追问。
倒不是不敢得罪崔俣,只是他觉得,追问太傻,显的没气质没风范,即是英主,哪哪都要很出色么。
两个人便一左一右,静静低头赏菊,四周极为安静。
突然,木同朝崔俣悄悄使了眼色。
崔俣便明白,目标人物到位了……
他不再只赏菊,轻声说了一句话:“龙有困于浅滩时……在下观王爷印堂纠结,眉锋乍乱,是困境之像。”
他这话一说,越王心思就活起来了。
可不是?
要说以前,他虽不是太子,待遇却胜太子,谁见了他不夸,谁见了他不尊?这满朝上下,就没有敢跟他对着干的人!他以为太子不足不虑,哪怕回了洛阳,单枪匹马的,也不会有什么出息,随便一压,就能压死,可谁知道……
他没压得住太子。
太子就像肋生双翅,扶摇直上,阻都阻不住!不但阻不住,还将他的路拦了,一点点,一寸寸……先前不觉得,如今回顾以往,他失去了太多太多!
太子是怎么做到的?
局面又是怎么到这一天的呢?
越王十分不解。
这事,别人看不出来,崔俣却一语中的……
越王心内叹了一句,朝崔俣拱手:“还请先生教我。”
崔俣避开他的礼,垂眸道:“殿下胸有乾坤之志,眸有慧灵之思,在下才疏学浅,不敢言帮。不过在下想提醒一句,有时危机并不只眼前看到的这些,隐于暗处的,来自近前人的,最易疏忽,越是处理不善,越易招来事端,其影响程度,不一定小于劲敌……”
崔俣话里拐着弯,似是而非,云山雾罩的说了一大堆,越王一时没听明白,隐在暗处的庄郦却一听就懂了。
王爷就是太顾念情谊,没看到身侧有猛虎!
昌王……虽是一母同胞,但帝位面前,兄弟情算个屁!
现在人家已经行动起来了,还招揽了贾宜修来哄骗他,这边俩人都蒙在鼓里,若现下还不注意,大事危矣!
崔俣这通话目的本就不在越王,只要庄郦能听明白就行。
点到为止,他不再多说,以今日时机不对,不好多聊的理由告辞,请越王自去忙碌,以后有机会再长谈。
离开的姿态相当潇洒。
越王还懵呢,刚刚一席话,是说他身边有小人了?
身在这个位置,自小走到大,他最清楚,手下永远有忠心的,也永远有起了外心背叛的,背叛者,几乎年年都要清一批。
这一次,又是谁呢?
……
外面热闹一个接一个的传过来,杨暄却看不到,心里非常郁闷。
今日一出门,他就发现被人盯着了,观其行事表现,是田贵妃的人。
田贵妃既然对他起了提防,就不会什么都不干。但这女人很聪明,真要做什么局,肯定是有一定把握后才干。之前看错了他的人,屡屡受挫,这一次,肯定要仔仔细细看清楚了,才好对症下局。
怎么看清楚一个人的真正禀性呢?
看他对待危机的各种方式。
人在面临一些突发状况时,总是下意识反应的,这些反应,就是本性。
遂杨暄今日遇到了各种状况。
还好他准备充分,演戏本领一流,才没上田贵妃的套,表现了一些与自己性格相反的东西……田贵妃若信了,用这些‘弱点’来做套,他保证,会让这女人终生难忘。
他都这么配合了,田贵妃的人却不依不饶,有了结果还不退,还要各种搞事!
杨暄就不高兴了。
他都好长时间没看到他家兔子了!
光靠暗卫们传暗话太无趣,他的宝贝儿在别处喝茶看戏那叫一个爽,他别说现场了,连个锣鼓点都听到,真是特别不甘心……
可田贵妃的人不放过他,他也不好展露真本事悄无声息跑开。
杨暄皱着眉,指尖敲着桌子,眼睛微微阖着,瞧着在闭目养神,实则在想辙。
怎么溜好呢?
什么样的办法,最为顺利,最不引起怀疑呢?
想着想着,杨暄左边眉毛一挑,唇角勾出个恶劣的笑,有了!
计随事变,自己走不了,就坑别人嘛!
那什么龙卫,不是派了人在他身边么?既然玩游戏,肯定说话算话,龙卫们个个有真本事,跟着混到这菊花宴上,也不是什么难事。
龙卫写了那样的信,就是对他的初步认可和肯定,他出了事,肯定是要出来护着的。
所以……他不如去撞一个田贵妃的局,危险的不行,刺激的不行,最好看着有性命危险,龙卫们肯定出来。
不出来,就是自打脸,言不对行,而且瞧不上他杨暄。瞧不上他,他也不用瞧的起龙卫,不用你们,老子照样能登大位!
出来……出来就更好了,他都不用花心思找了,谁出来帮他,谁就是龙卫嘛。
碰瓷**,兔子亲传,无比好使,就是它了!
虽说这样有点不要脸,有点耍赖皮……这不叫不要脸,不叫耍赖皮,这叫计策,叫谋局,伟大的大安太子就是这么聪明,你们怕不怕!
杨暄想好主意,嘿嘿笑着搓了搓手,就视死如归的撞向田贵妃的试探招了!
看着一向英明威武,自带霸道气场的太子,突然跟傻子瞎子一样,接过来一杯毒酒往嘴边送,后面冲过来的刀子看不到,前边美婢搞小动作未发觉,各种各样四面八方过来的危机,全部不知道,围观的龙卫差点拳头塞到嘴里。
他们看好的太子竟然是这么个智障吗!
不信,说什么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