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问贾宜修,是个大工程。
这是个胆大心黑,又不失细致的疯子。疯子,都难搞。杀了容易,想从他嘴里套出点东西,就难了。
崔俣和杨暄必须有充足准备,花费足够的精力和时间。
好在关三出现的及时,一些经年往事带出的线索太关键,在贾宜修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们已经掌握了很多底牌。
对方笃定机密,不可能泄露的东西,恰巧他们知道了。如此,便可以沉下心,针对贾宜修的性格人品,分析他的想法打算,再加以利用……
崔俣与杨暄头碰头商量补充良久,慢慢的,一个阶段性战略计划完成。
杨暄眸底放着光,把崔俣抱起来抛了两抛:“卿卿真聪明!一定能唬的那姓贾的团团转!”
崔俣用力拍打着杨暄的肩,惊恐的看着时高时低的地面:“你倒是放我下来!”
说话间,杨暄下了令,不多时,下面就准备好了。
杨暄颌首,带着崔俣去了关押贾宜修的地方。
另选一间干净囚房,于暗处隔上和墙体颜色一样的屏风,屏风后放桌椅茶具点心手炉,软软的垫子,这是崔俣的位置。
囚房中间,有一桌两椅,一桌一椅是正常的,样式朴素大方,还雕着花,桌上有热茶,也有点心,这是杨暄用的。
桌子对面,六尺远处,是一张囚椅,金属做的,钉死在地上,有脚镣手铐,专门用来控制犯人,这不用说,一看就知道是给谁准备的。
房间内光线幽暗,营造出的气氛很是阴森,因视觉角度造的巧妙,杨暄只要随意一侧头,就能看到崔俣,崔俣在干什么,什么表情,什么暗示,全部清清楚楚,贾宜修却丁点看不到,不会知道这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一切就绪,杨暄抬了抬手,让人带贾宜修过来。
三日没有食水,还睡不好,贾宜修精神萎顿,眼神都呆滞了,坐在囚椅上时,半天才反应过来,面前人是谁。
大安太子,杨暄!
他眼瞳倏的一缩。
“哟,贾大人,”杨暄扬起一角嘴角,笑容十分邪气,声音也拉长,带着怪音,“怎的三日不见,瞧着精神这么差了?”
“太子殿下谦虚了。”
一开口,贾宜修差点被自己声音吓到,怎么这么哑,跟沙砺磨过似的!喉咙还针扎似的疼!
这位太子果然跟那几个父子不一样,够不要脸!
他忍住喉音痒意,死死压住了没咳出来,阴鸷视线直直钉在杨暄身上。
精神尚可时,他反复思考过。
怪他信息量太少,耳目不聪,不知道崔俣被太子看上了,不但看上了,还早早暗通款曲,腻成一团了!
是他眼瞎,不该没搞清楚事情前就掳了阿布可儿来搞崔俣,活该有此危险。
可这事,纯属偶然。
他的事,他有什么力量,上头是谁,有什么靠山底牌……太子都不知道。可他撞上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太子就不会轻易放过他。
崔俣是谁?那可是玄术水平超高,号称的,莫说越王昌王,连太康帝都尊敬有加,问过策。这样一个人物,远离朝堂,不沾夺位争储,自是没关系,可他跟了太子!
太子的人,行的自然是方便太子之事,崔俣之前同其他几位王爷,甚至太康帝的接触,是不是有意为之,就为给太子铺路造势?
若换他是太子,被人知道了这样的秘事,第一动作就是灭口。
可太子没杀他,只把他关起来折磨,是为什么?
心中不忿?想让他死的难受点?还是那位阿布可儿姑娘……份量不低,要给她出出气?
贾宜修对此境况表示怀疑。可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待他试探一二,得到确切答案,自有法子自救……
太子只是太子,还没成为皇上不是?根基那般浅,想往上走,需要的东西很多。恰好,他贾宜修旁的本事没有,这方面却是擅长,这些年明里暗里知道的阴私事,抓到的把柄,正好被太子需要,能用上的,不要太多。
他自会让太子好好待他,日后离不开他!
贾宜修现在精神不济,脑子有点乱,这种情况下不能乱说话……他也聪明,主动开口,冲着太子抬了抬手,镣铐撞击声在空旷的房间里都有了回音:“这就是……太子的待客之道?”
计划早定,杨暄并没有心急,问田贵妃奸夫之事,直接冷嗤一声:“贾大人对孤是不是有什么误解?伤了孤的人,还想孤把你好好供起来么!”
话音未落,他大脚猛的一踹桌子,桌子很重,只在地上微微滑动了一下,发出的巨大声音却是刺耳的不行,恐怖的不行。
贾宜修闭了闭眼睛:“殿下能否……善心,给下臣些水?”
杨暄抬了抬手,自有旁边站立侍者过来,将杨暄踹开的桌子回归原位,顺便给贾宜修喂水。
贾宜修都快渴死了,这碗水简直是甘霖!他喝的那叫一个急切粗鲁,全无形象。
“再,再给我来一碗!”
杨暄冷笑:“别撑着你们贾大人!”
手下一听这话,自然拿着杯子离开,不再喂贾宜修。
贾宜修还是难受,浑身疼,冷的打抖,脑子也有些木,但这一碗水,还真是生命之源,让他瞬间舒服了很多。
杨暄还是不说话,只抱着胳膊冷笑,等着贾宜修出招。
果然,贾宜修耗不过他,关了三天,心里也没那么稳,深呼吸两下,就开了口:“殿下怎么不杀我?”
杨暄横眼:“掳了孤的人,踩了孤的脸,你竟然还敢奢望死的痛快?”
贾宜修幽幽叹气:“我同殿下……没那么大仇吧。殿下既回都上朝了,该是知道,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不过一点小误会,掳了你一个姑娘,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杨暄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一个姑娘?何止是一个姑娘!”
他再次发了脾气,用力踹了一脚桌子。
刺耳声音惊的人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贾宜修却垂了眼,十分满意。
生这么大气,看来那姑娘还真挺重要,没准是太子做了什么局,准备了什么事,是招不可或缺的暗棋……
如此,就说的通了。
太子不杀他,不是不想杀,而是想好生折磨他一通,出出这口暗气!
一想通,一确定,贾宜修活气儿就回来了。
要想不死,很简单嘛,让自己对太子有用!
这种情况拖延就是反效果了,远不如单刀直入,遂他喉咙间溢出一阵低笑:“殿下想不想登上大宝?”
此话一出,房间一静。
屏风后的崔俣双手握在一起,目光晶亮,成了!
杨暄与崔俣无声对视,眸底光芒也是熠熠生辉。
果然,同他们想的一样,贾宜修会对现下状况起疑心,也会自己找各种理由试探,甚至因三日经历,心内比他们急切的多。只要满足他,他就会上钩……
“放肆!”杨暄大掌用力一拍桌面,眸底满是怒火,“孤要做什么,是你这样的人配知道的么!”
这番表现,贾宜修又给杨暄头顶冠上两个字:冲动。
太子无疑是有一定能力的,回洛阳之后的表现大家都看的到。但太子也是刚直鲁莽的,看他敢跟越王硬杠,直怼田贵妃,有时对太康帝说话都不客气,就知道,这一位,有文武之才,武,做的不错,从风云会就能看出来,是个将才,文,就差了些,有小聪明,却没有大智慧。
做个帮天子开疆拓土的王,倒是可以,做皇上,心机就少了些。
贾宜修便也不绕弯,直接道:“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殿下身为皇子,还有太子之尊,若也不敢想一想这位置,下臣倒要笑殿下胆小了。”
“孤——”
贾宜修阻了他的话,目光直直迎上去:“下臣不想死,下臣愿为太子鞍前马后,助太子势起!”
杨暄定了定,重新抱住胳膊,缓缓坐回椅子上,哈哈大笑:“孤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贾大人啊贾大人,你凭什么认为,你要自荐,孤就得用你?”
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贾宜修,眼睛眯了起来:“还是说,这是贾大人的另类方法,想要引孤生气愤怒,直接下令杀了你?唔……倒也是别出心裁。”
贾宜修面色丁点不变,仍然保持着微笑,把囚椅坐出了吏部办公桌的气势:“下臣既然敢说,自然有足够的本事倚仗。殿下您——”他拉长声音,营造出故弄玄虚,意味深长的气氛,“还朝时间不久,羽翼未丰,这人脉扩张,人才拉拢,都需要时间。”
“可您表现的再好,再有储君位份,可皇上不喜欢您,只喜欢田贵妃的两个儿子。哪怕越王昌王如今被降爵,这位特殊荣宠也未有改变,早早晚晚,两位王爷爵位会回来。殿下可不一样,没有倚杖,时间也不够,手下力量难以聚起来,想要杠过这母子三人的手段,怕是有些艰难……”
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太子表情。
太子身体绷的很紧,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肢体语言处处都是漏洞。
上钩了!
他就说,都是龙子,怎会少了那一份争胜的心?
贾宜修循循善诱:“贾某不才,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杨暄仍然没说话,却没方才态度那么坚决了。
贾宜修继续大发豪言:“若殿下允了,贾某愿附投名状,殿下查过没有问题,再来允贾某不迟!”
杨暄身体一震,却并未轻易接受贾宜修,修长凤眸缓缓眯起,眼梢蕴开锋利弧度,指尖还敲了敲桌面,端的是一派肃杀之相:“贾大人认定孤这么好哄?贾大人之前效忠谁,莫非认定孤不知道?”
贾宜修眸底光芒一颤,正要垂眼,突然看到太子桌下的脚。
脸上那般锋利,姿态那般笃定,看起来要多稳有多稳,可这双放在桌下的脚,却在不安的左右晃动。
太子在诈他!
太子没有任何证据,不可能知道他效忠谁,只是以一贯思路,在诈他!
贾宜修唇角微微扬起。
这才是正常的。
要是一上来就接受了他的效忠,分毫不怀疑,那他倒要怀疑这是个局了……
前后一思量,贾宜修自信倍增,抬头对上杨暄的眼睛,目光十分坦然:“没错,我确曾效忠越王。”
杨暄眉头微皱:“曾?”
“殿下也看到我如今境况了。我的确做了错事,掳了阿布可儿姑娘,可我为什么要掳她?是因为她同崔俣交好,我想请崔俣帮忙,帮我摆脱困境。这困境为何……我不说殿下也明白,庄右相为杀我不遗余力,我无力阻挡,不请外援,如何能度过?”
“我同庄右相都是越王的人,我可对天发誓,从未做过对越王不利之事,向来兢兢业业诚诚恳恳,可换来了什么?庄右相如此欺我,越王安坐高枕,不理不睬,连句话都未发过……如此作态,怎不让我心寒?”
“我贾宜修没对不起任何人,可他们如此负我,我另择英主,有什么错!殿下您贵为太子,自小被越王母子打压,吃了多少苦,整个大安都是这两年才知道您,听到您的名字,您又有什么错!”
贾宜修越说越流利,越说越高亢,十分理直气壮!他简直要为自己的机智点赞,这么快就想到了如此逻辑严谨,找不出错的理由,太厉害了!
“我二人正该结盟!殿下有了我,是如虎添翼,前事可期,我有了殿下,是前程似锦,仕途远大,我与殿下,正是强主良臣,合该相聚!”
贾宜修一席话说的铿锵有力,自己都把自己感动了,这样气氛形势,若太子不答应,就是世上第一大傻瓜!
崔俣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这贾宜修真是不要脸到极致了!还对得起任何人,还敢发誓,啊呸!这混蛋都害了多少人了!
太子……太子表示,憋笑憋的着实辛苦。
为配合贾宜修的心情智商,他这么顺势演戏,又是‘试探’又是‘引导’,各种小动作细节都不放过,他容易么?
眼角瞟过去,屏风后面那只正捧着茶杯笑,笑的眉眼弯弯,脸都要被大毛领埋上了!
杨暄用力清咳两声,才能忍住笑意,一脸严肃的看贾宜修:“越王可是你追随多年的旧主——”
贾宜修苦笑:“下官追随主子,不过想博个前程,眼下莫说前程,我可是连命,都要丢了……”
太子没接话,只是招了侍从过来,指了指桌上点心:“这个,伺候给贾大人用些。”
贾宜修饿了几日,早对着桌上点心流口水了,他是用所有精神力撑着,才能忍住别一次一次看往那里看,现在太子一发话,他立刻明白了太子意思,回缓了,他有希望了!
他大口大口吃着点心,噎的差点翻白眼。
用完点心,又喝了点水,贾宜修也不等太子发问,自己就说话了:“下臣知道一些越王私里人脉……”
他透了几个人出去,其中包括六部要员。
太子没有动。
贾宜修心下一横:“下臣还知道一些把柄……”
某年某月,越王做了什么事,留下什么证据,在哪里;越王手下势力官员,搞过什么大事,哪个威胁到了皇上……甚至连一些田贵妃在后宫作的妖,他都说了些。
太子仍然没有动。
贾宜修心里有些打鼓。
良久,太子才敲了敲桌面,声音幽寒:“这点东西就想搪塞孤……贾大人,看来你并不是真心看好孤,想要臣服孤啊。”
贾宜修心下一跳,这太子,不好糊弄!
也是,他早该想到的,太子虽冲动,没有大智慧,却有足够多的小聪明,也有皇家人的贪婪,他说的东西,并不一定没有份量,但是,还不够。
他得放个大料。
贾宜修眼皮垂下,狠狠咬了咬牙:“昌王最近有动作!”
“哦?”太子十分感兴趣,双手交叉搭在下巴上,身体还往前倾了倾,“说来听听。”
……
这一日的会面,以杨暄拿到很多秘闻结束。
让人将贾宜修带回去,叮嘱人好好照顾,杨暄就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他走后,贾宜修被人伺候着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了间条件好的囚房,可口菜色一样一样送上来……贾宜修吃了肚圆,夜深人静时,抱着被子对着墙壁发笑。
成功了!
等太子确认过那些东西真假,就会放他出去,引他为上宾了!
与此同时,杨暄抱着崔俣,看着最新得到的东西,也是十分满意。
“还是卿卿厉害!”他亲了崔俣一口,“简简单单就从贾宜修嘴里钓出了这么多东西!”
这疯子嘴最不好撬,用刑都没这个效果好!
崔俣推开他的头:“喝酒了,臭。”
“还是感谢感谢你自己吧,太子殿下的演技,也是一日千里,令人叹服啊!”
杨暄感叹:“这贾宜修的确有点本事,探阴私的工夫,少有比得上,比如这个,这家小妾竟然是越郡王的人,还有这昌郡王,竟然私底下搞了这么多事……我网那么大,都没听到半点风声。”
崔俣吃完点心,拿帕子轻轻擦手,声音略淡:“可惜这大概是他能说的最大底限了,连昌郡王都卖了,再多的,怕是不敢再说。”
“没事,左右咱们目的本不图这个,这些不过是附加惊喜,接下来,照计划,该给他下大招了。”
杨暄看着崔俣,崔俣刚好微微侧头,同他对了眼。
崔俣怔了怔,眉眼弯弯笑了,笑的特别灿烂:“那太子殿下可要好好表现。”
……
又三日过去,还是那个囚房,还是简单的桌椅,暗里屏风相隔。
贾宜修笑容温煦:“如何,殿下可都确认过了?贾某这投名状,份量可是不低?”
太子这次没坐在椅子上,而是站在桌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贾宜修:“孤认可你说出来的东西,但孤不相信你能臣服于孤。你今日背叛越郡王,它日,就能背叛孤。”
贾宜修愣住。
这剧本,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太子不是应该立刻引他为自己人,好生安抚,对酒大醉一番,以示亲密么!
可又一想,太子这番表现也说不出错,冲动并不代表不会谨慎,太子独居那么多年,处处皆是险境,对人起提防,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他便以话相激:“太子这般言语,倒是让贾某无话可说了。可世间但凡枭雄者,皆有大胆量,太子连这点风险都不敢赌,何以谈整个天下!”
他也是有脾气的。他要抻一抻太子。
“不是孤没胆子,而是你给孤的胆子,太少。”杨暄一步步走进贾宜修,“贾大人对孤还是太有戒心,太多保留,若不然,贾大人不如细细聊一聊,当年为何要毒杀关三?”
他眸底仿佛含着刀刃,一刀刀,全部削向贾宜修要害。
瞬间,贾宜修的汗就下来了。
当年之事……太子怎么会知道!
是了,关三,现在是太子的人。
是他大意了。
现下,此刻,太子问出这个问题,只是试探,想看看他到底心不心诚,敢不敢说实话,还是……有其它目的?
比如——他的靠山,同田贵妃生了昌王的那个人。
不,不可能!太子不应该知道这件事!
太子似乎未察觉到贾宜修眸底惊骇之色,继续逼问:“当年你杀他,到底为什么?”
一点思考的时间都没给贾宜修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