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贵妃很委屈。
她这一生,除了幼时不懂事,不知苦乐那几年,自少女时代起,就没为自己活过。
为了父母家人,她不顾廉耻,放弃心中所爱,挤掉一众小姐妹,不惜手上染血,死死缠住了还是皇子的太康帝;为保住太康帝当时的地位,什么苦都吃,什么委屈都能受,哪怕伏低做小去讨好那个冷冷清清的宇文公主;权利交替危机关头,为了保住大儿子的性命,以及后院,宫中的地位,她委身面前这个突厥人;之后又为了两个儿子呕心沥血,这些年从未懈怠……
可她得到了什么?
她讨厌的女人,早就死了,让她想炫耀都没人听。
太康帝宠着她,并非真心喜爱,而是她懂事,好用。
两个儿子突然成仇,看向她的目光不再信任,都以为她偏着对方,莫说亲近,现在连母子情分都不剩多少了。
这个突厥人,她给他生了个儿子,还在最重血脉的皇家后宫里好好养大了,可他却这般对她!
谁也不是天生下贱,劳碌命,喜欢伺候别人,她田如但凡出身高点,哪怕是个郡主呢,怎么会到今日这般局面?
她得靠着,求着太康帝才能活的好,太康帝,她指责不上;两个儿子,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再难受,她舍不得苛责,可面前这个突厥人——
她不欠他任何东西!反倒是他对不起她!
他有什么脸面,有什么资格这般责备她!
田贵妃眸底燃起熊熊烈火,声音里含着鄙夷:“你怪我没带好孩子,你敢告诉他真相么?不敢吧!”她高高抬起下巴,往前一步,“告诉曙儿你是他爹,他会问你是谁,告诉他你是谁,他会问你在干什么,告诉他你在干什么,你猜他是兴奋还是害怕?一个问题说清楚,下一个问题紧接着又来,他自己都能被这些烦恼缠死!”
“自小学到的东西,接受的伦理,身为皇子享受的理所当然,你同他说清楚,他可能接受的了?”
田贵妃又往前一步,气势逼人:“你不敢!我亦不会!这般养他长大,还不是为了保护他!他做不了皇帝,只能做贤王!”
可惜田贵妃这样子,吓唬得了别人,吓唬不到这突厥人。
他直接嗤笑一声:“可你养出来的是贤王么?那是草包!”
田贵妃一噎,眸底恨色更重:“若不是你一直相逼,我哪敢让他太懂事!”
最初两年还好,这人还愿意听她的,各种低调,以护住昌王为主,之后看没起麻烦,他自己那边发展也不错,就起了心思……
“所以你养不好儿子,是我的错?嗯?”
田贵妃狠狠推了他一把:“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谁!大安的江山,只能姓杨,只能是越王承继!”
“放、屁!”突厥人声音突然扬起,带着兵戈摩擦的尖锐,“老子的儿子最有资格当皇帝!不管大安还是突厥,还是随便哪块地方,老子的血脉最尊贵,最当得起那个位子!”
田贵妃被他暴起的森戾气势吓到,心尖颤了一下:“那我的越王……”
她知道这个突厥人,心太狠,没什么不敢沾,没谁不敢杀,如果昌王上位,那她的越王,下场肯定不会好。就是因为这个,她才故意宠爱昌王,放纵昌王,让两兄弟感情好……
“现在才知道错了?”突厥人伸手捏住田贵妃喉颈,动作不重,甚至让人感觉不到疼,威胁感却是十足,“你乖一点,听老子的话,老子还能看在你伺候不错的份上,留越郡王条命,如今么……”
田贵妃惊恐的看着突厥人,牙齿打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觉得你很伟大,很委屈?为了别人付出这么多心血,别人还不领情?”
威胁够了,突厥人大手缓缓上移,像抚摸情人一样,轻轻摸着田贵妃的脸,人也靠下来,贴着田贵妃的耳朵,如同情人呢喃。
“你不过就是自私自利,贪图富贵,自甘下贱,为了点舒适生活,尊严,脸面,身体,什么都可以抛弃不要,偏还要给自己找个幌子遮一遮,显的自己那么伟大。”
“真那般善良忠贞,胸有傲骨,会愿意受太康帝的床上虐癖,会把自己洗干净爬我的床?当婊子还要立牌坊,说的就是娘娘你了。”
仿佛脸皮被整个撕下扔在地上踩,田贵妃脸涨的通红,胸膛起伏,直喘粗气,偏生怒气来的太急太猛,喉咙仿佛闭住了,回不了嘴。
“我告诉你,你的打算,没有用。”突厥人笑了起来,声音低沉粗哑,透着变态的自信,“甭管我儿子现在是什么模样,他身体里流着老子的血,早早晚晚,都能扳过来。”
“你的考虑,你的担心,全都是屁。”
“我不告诉他真相,是因为他还太小,拎不清事。我把这一团团麻烦全部理顺,最后送他一份大礼,把皇位安安稳稳交到他手上,让他不费一点心,没任何麻烦,你猜,他会不会抵触?”
田贵妃眼瞳倏的紧缩。
皇位……谁不想要?但凡做过皇子,不可能不想一想。
不费一点力气,就有人把江山交到手上,昌王肯定会惊讶,但惊讶过后,只有欢喜。能掌控天下,做上这至尊之位,为什么要抵触?
那时,她的越王怎么办?
兄弟俩现在已经成仇,突厥人再纵着引着昌王往那个方向走,越王还能活么?
田贵妃心下冰凉,不敢再朝着这个方向想,只咬着牙揪住眼前的事不放:“以后的事可以商量,可你不该瞒着我塞人给儿子!给了他人手,却没给他脑子,方才有今日之祸!”
无论如何,这次昌王囤粮,被关天牢,一系列的恶果,皆是这人害的!
突厥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时间宝贵,你非要同我争这个?不担心越郡王了?嗯?”
田贵妃咬紧嘴唇,不敢再挑衅激怒他了。
这人,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我……只是想救昌王,才想同你一起想个主意,没越王的事,你莫牵扯他。”
“都被削成郡王了,还叫他越王,到底是为母之人啊。”
东突人笑意里带着调侃,田贵妃脸色略难看,却也没再回嘴。
突厥人大约也没想同田贵妃彻底闹翻,见她安静下来,声音也放轻了些许,“昌王还小,不懂事,犯了点错,越郡王却不依不饶,那手段都快使出花来了,想弄死我儿子。他要搞我们父子俩,我也不能任他欺负,总得还点手……”
他一副‘你看,这不是我的错,我也是被逼’的样子:“我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哪里出点差错,就是要命的大事,他咬的这么死,我怎么能不出手教训?老子的贾宜修,都被他的人搞死了,老子也想忍,可忍不住啊。贵妃娘娘,我觉得啊,你得好好管管,劝劝你这儿子,毕竟命只有一条,下一回,可就没这么容易过了……”八壹中文網
终于能好好说话,讲点理了,田贵妃也觉得这事越郡王做的不对,没顶嘴,眼帘垂下,算是默认了。
这事不追究,昌王的事却得想办法。
“那曙儿那里……”
突厥人又笑了,轻轻拍了拍田贵妃的脸,温柔的像情人:“我们贵妃娘娘本事大着呢,这点小事算得什么?肯定能摆平。”
田贵妃黑了脸,这是想让她自己想办法?
她要能办,找他干什么!
突厥人不理会田贵妃的黑脸:“我借几个人给你使,你好好表现,此番过的顺,我儿子好好的,我就饶了你,放过越郡王,若你办不好……天牢那里,有人看着我儿子,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儿子是肯定不会死的,可我心情不好,亲自出了手,你和你的越郡王,都别想好!”
田贵妃抖了一下。
“我再送你点消息……”
突厥人身体前倾,凑到田贵妃耳边,说了几句话。
田贵妃美眸猛的睁圆,又一点点眯起,眸色流转间,诸多思绪起伏,一瞬间,就有无数主意起,又有无数主意淘汰。
末了,她竟笑了一声,看着突厥人,目光精明又调侃:“你就不怕他们——”
“这才我喜欢的女人样子……”
突厥人上前亲了田贵妃一口,左手狠狠捏住田贵妃的腰,右手也不安分的往下走。
田贵妃最了解男人,适时发出一声粘腻的娇嗔,双手环住了突厥人的脖子。
是啊,她怎么忘了,这人喜欢的就是她的野,她的辣,她的大胆,就是要哭,那也得在床上,旁的时候,弱了,委屈了,自然被看不起!
突厥人一边对田贵妃上下其手,一边嗤笑:“……一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我会怕他们?倒是你,贵妃娘娘,别几次失误,就吓破了胆啊……”
……
西配殿侧。
项令每一刻钟,都要问问田贵妃的消息。
下面回话很及时,认真且简短。
一切正常。
还在休息,没有起床。有宫女动静太大,差点吵着娘娘,被嬷嬷罚了出去。
起床了,比估计时间稍晚了一点,粮蒸酥酪有些凉,有些紧,口感不对,娘娘发了脾气。好在厨下做东西怕做不好,准备了两份的量,后一份将将蒸好,立刻送了上去,娘娘才满意了。
吃了酥酪,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娘娘开始叫嬷嬷给她打扮,像是准备稍后逛梅林。有支钗没配好,娘娘不高兴,摔了茶盏。
因这意外,逛梅林的时间自然跟着推迟,具体推迟多久,要看娘娘心情……
项令听着听着,陡然眯眼,觉得不对劲!
“可有见到贵妃本人?”
传话小太监有些茫然,认真回想半晌,方才摇头:“没有,娘娘屋子,不让进外人,都是桂嬷嬷带着从宫里过来的宫女侍候着,连酥酪,都是里头出来人端进去的。”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进过贵妃的屋子。”
“是。”
“但贵妃罚了人,有宫女从屋子里出来了。”
“是。”
“那被罚的宫女在哪里,你们可知道?”
小太监摇了摇头:“垂着头跑开了,大概去哪里哭了吧,倒是没人见着。”
宫里人都敏感,小太监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小心翼翼问:“项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娘娘那儿……是真生气了,要罚咱们?”
项令便笑了,安慰道:“没事,我不过为周全,多问几句,娘娘大度,不会为难下面人,去忙吧。”
哄走了小太监,项令脸上的笑就收了起来。
田贵妃房间,根本不必去确认了,人定然不在。
这田贵妃倒是真聪明,之前提了那么多要求,给他找了那么多事,最后轻描淡写要看梅林,他便以为这重点,在梅林上,密会时间,也在那时。不想田贵妃不按道理出牌,提前就出来了,怪不得要求各种安静,不让人打扰,这是怕别人发现。
这偌大祭陵,田贵妃去了哪里呢?
项令闭上眼睛,静静思考。
祭陵很大,不靠山的地方十分空旷,一眼看到底,田贵妃不会随便跑。靠近山边的地方,虽有树木遮掩,但考虑到皇上安危,禁卫军是按点巡查的,也不方便。
想来想去,最安静安全的,还是梅林。
田贵妃说要逛,要清理,他这个主事人肯定不可能到时间了才清理,定然驱散人群,率先准备好了……
所以,肯定还是那小梅林!
一边想,项令一边细思,皇陵舆图浮现在脑海。
那小梅林,从田贵妃住处过去非常近,还有条一小路,直通皇陵背后……
再次睁开眼睛时,项令眼梢微翘,眸底满是自信笑意。
就不信抓不到你!
他招来手下交待几句,安排几件事,就背着手离开了。
一边走,脑子里一边过着太子和崔俣的要求。
因不确定突厥人会不会来,来的又是不是替身,为免打草惊蛇,他不能立刻布控抓人。又因对突厥人势力不够全盘了解,也不知道这突厥人本身有多厉害,下蛊下毒本事多高,他也不能贸然接近。
要先以探为主,再随机应变,若评估其水平能抓,自然可以大胆行动,如果出现任何意外,就需谨慎。
此人潜伏大安数十年之久,手段定然不低,此番过手,只要不引起对方怀疑,还能探到点底,看到长相模样,就是大收获!
正好前头祭典已经完了,项令故意安排下面人传错话,引出越郡王注意,让越郡王走向那条通往小梅林的路……
而他自己,则早一步,避开众人视线,悄悄飞向了小梅林。
梅林不大,皇陵建筑物不多,仅山石树木,遮挡个把人方便是方便,却也方便别人找到。
项令提着气,一点一点,小心靠近。
但凡武功高强之人,对危险感知能力都不低,若一个高过另一个,高的那个肯定占便宜,对方不知道他存在他却知道对方;若二人不相上下,就得警惕了,接近到一种距离时,心里会出现一个声音:不能再过去了。
气场两个字,可不仅仅是个名词。
当然,不提防,大意,就会被对方捡了漏子。
项令到时,正是两人架吵的最凶的时候,大半好戏,被他看了个正着。
他没贸然靠近,而是竖起耳朵,把两人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直到那白衣兜帽男开始朝田贵妃上下其手,田贵妃也娇嗔配合……
越郡王到了。
项令小心旋身撤回,然后从另一个方向过来,刚好截住了越郡王。
越郡王看到他很意外:“项令?你怎么在这里?”
项令面色严肃:“贵妃娘娘稍后要赏梅林,下官过来检查道路是否肃清,贵妃娘娘特别叮嘱,想清静一会儿,殿下不如——”
“你这是让本王走?”他越严肃板正,越郡王越觉奇怪,“本王是贵妃娘娘的儿子!”
项令‘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道:“娘娘说想安静。”
“本王不是麻烦!”
“可是娘娘——”
“让开!”
项令越拦,越郡王越好奇,末了不耐,直接推开项令,大步朝前。
没几步,穿过几棵树,就看到了田贵妃和白衣兜帽男。
“殿下——越王殿下——”项令尽职尽责的过来拦,自然也看到了两人。
他装的特别好,惊讶神色恰到好处:“娘娘您……已经过来了?”
实则心里早笑翻了。
这时机真是卡的太好了!
他拦越郡王的那一下,只是两句话,几息的时间,可这突厥人会武功,这点工夫足够避开逃跑了。可这突厥人没干正事,当时正脱了裤子要那啥,箭在弦上!
男人下半身疯起来,可是连命都能不要的,正值关键时候,临门一脚,怎么撤的出来?
就算能撤出来,提着裤子光着屁股跑么?
他是能跑,田贵妃怎么解释?
下边衣裙不整,难道是尿急随便找个地方解决?那身子软呢,站不住呢?一脸春色呢?
大家都是有经历的人,骗谁呢?
不过能这么快收拾的能见人,项令还是对田贵妃和突厥人表示佩服的。
四人对面而站,气氛相当尴尬。
越郡王有点懵,他的母妃,身边没有伺候的人,在这梅林里,与一个外男见面?
这么冷的天,母妃脸冻的通红,眼角也有点红,呼吸还有些急,是有什么重要大事,要同别人谈?还是……有什么意外?
突厥人兜帽袍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连眼睛都没露出来,站在田贵妃身后,非常安静,莫非现场只有四个人,他的存在感一定不高。
项令却没忽视他,眼梢微微垂着,眸底瑰色流动,不着痕迹,也极尽精准的观察着他。
这突厥人看着很安静,实则非常警惕戒备,身体紧绷,站姿巧妙,是随意一点意外,立刻就能走的姿势。宽大罩袍罩住身体,看大不出身形,可林中有风,时不时刮过,项令很容易就随着风来袍子贴身的角度,看出这人腰间别着不少东西,似有一排小小长颈瓷瓶,里面放的是毒,还是蛊虫,不得而知。
还有,这人袍底下的右手张开着,似是握了暗器,左手轻动,似是做了什么手势。
这个手势代表什么信号,项令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样的方式,是在通知他人。这突厥人,并非单独前来,他有防备,安排有后招!
看样子,不大好搞。
田贵妃最了解突厥人,虽不知道这人都有什么暗招,但这人真的阴,今次顺利过了便罢,若过不了,定要辣手杀人!
项令也就罢了,她的越王……万万不能折在这里!
田贵妃心里非常紧张,面上却摆出轻松从容的样子,借口张嘴就来:“哦,本宫过来赏梅,正好巧遇一位祭礼随巫,便停步打了个招呼。旸儿,你怎么会过来?还有项大人——”
这借口找的不错,今日既是祭陵,各种法事要做一做,各种人也要请一请。
越郡王有些回不了神,项令微笑拱手:“想起稍后娘娘要来逛梅林,下官职责所需,过来看看人们有没有被驱散完。郡王殿下大概也只是想散个心,偶然到了这里。”
田贵妃很满意项令表现,立刻接话:“外面天寒,本宫赏了会儿梅,方才觉得不妥,这便要回了。”
项令特别懂事,话接的也特别快:“那下官送娘娘回去——”
这一搭一唱演的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看起来越是自然,越是不自然。
越郡王心内起疑:“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