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起了电话,而电话那头的愕然可想而知。这种愕然很迅速地过度成愤怒,但是那愤怒中,显然掩盖着一种心虚。
“林月?为什么是你接的电话?你不是在北京出差吗?”很显然,王钊应该还不知道昨晚我已经回去的事,但是语气中的那种心虚,又指向另一种可能。王钊知道,昨晚的事已经被边野知道了。
“我提前回来了。”我说,“你有什么事儿要找边野,不如直接找我吧。”
“什么意思?”王钊显然狐疑起来,“你回来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你就直接去找边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别装了,王钊,没意思。”我尽量掩盖我声音中的沙哑和鼻音,“我都看见了,昨天。”
一秒,两秒,三秒,我握着电话等,从左手换到右手。听筒那边整整静默了有一分钟。
“月月,我……”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电话那头屏息静待,我想这样狗血的剧本不应该出现在我身上,这个三俗到不行的梗,以前王钊还跟我一起嘲笑过。一朝落在自己头上,不知他是不是心中已款款深情地准备好“爱过”两个字。
我笑:“他真的比我的活儿好吗?”
我挂断电话,蹲在地上抱住膝盖。我感到有人在我身边蹲下,递过来一张湿纸巾。给我这个干什么?我又没有哭。还在旁边给我递纸巾,我显得有那么矫情吗?我推开边野的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边野盯着我,再次问一回早上的问题:“你有什么打算?”
“公寓是回不去了,我得回去收拾东西,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我回去见王钊,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到晚上随便找个酒店,再跟你把行李拿回来吧。”我说着有点犹豫,“你能不能……把唐晓辰暂时约出来。我不想回去的时候是我们三个人面对面。这是我和王钊的事,不该有第三个人参与。”
“你放心,你见不到他。”
我不知道边野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管怎么说,唐晓辰算他的人,边野昨天晚上究竟是不是回公寓处理和唐晓辰的事,我不知道。他也是被背叛的那一个。理论上讲,他如何处理唐晓辰,我无权过问。因此我只是点了点头,面也不想继续吃了,直接打算回公寓。
我知道王钊会在公寓里等我。
我很感谢边野,能单独把这样的空间留给我和王钊。
站在门口时候,我鼓了很大的勇气才开开门。然后我就看到王钊,背对着我站在窗口,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地上许多烟盒,而烟灰缸里已经蓄满了烟头。我不知道他抽了多少烟才把屋子搞得这么乌烟瘴气,但这样压抑的氛围实在不适合我们好好谈。我没说话,进门口飞快打开所有的窗户和门,然后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是的,我看上去很平静,那全部是我装出来的。我甚至不能多抬头看他一眼,我总是害怕把场面搞得歇斯底里,或变成过于极端的场面。我总是控制这些,因为我知道,当人在极端的时候,什么伤人的话都人心说出口。而现在的我,真的再承受不住多一点来自他的附加。
“林月。”王钊坐到我对面,我垂着眼,只能看到他大马金刀坐着的膝盖,和耷在膝盖上,来回握紧的手。他很紧张。
“你你为什么这么冷静?”王钊的声音有些发抖,这让我不自觉鼓起勇气将目光抬高,放在他脸上,他一双眼恳切地望着我,“我刚才几乎疯了地想问你,你昨天几点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听到些什么,又为什么会在边野那儿……但是我意识过来的时候,我知道我自己没有资格问你这些。你的直接到场,把我的一切解释和理由都直接切断。我昨天晚上……说了很多混账话,我不知道你听到多少。我唯一能说的,就是我昨天晚上喝了酒……我精虫上脑!我鬼迷心窍!我该死!”
王钊说着说着忽然就激动起来,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巴掌。似乎之前他还能强装稳定,此刻只要失态一次,他心里那种压抑不住的,过于直白的情绪便洪水开闸一样泄露出来。他从来不是擅长掩饰的人。
“月月,你说句话……你别这样看我!求求你。”他肿着脸,缓缓在我身前蹲下。
于是我收回目光,我知道王钊想要的是什么,他想通过我的反应,去安抚心里的那种恐慌。他捉着我的手,让我打他,让我骂他,但是我的手软趴趴的,像失去了力气,最终他抱着自己的头,双手深深插到头发里,半天都不能言语,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那种可怖的,令人悚然的哽咽。王钊没有在哭,但是他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
我深知愧疚和恐惧的双重折磨,是种能够把人逼疯的力量,但是这并不是我此行的本意。我也想狠狠甩他一巴掌,问他是不是把心喂了狗。我也想质问他在床上说那些污言秽语,甚至能轻松地同唐晓辰对我评头论足时,有没有丝毫的心虚。我更想用力踹进他心窝子里去,最好能疼的让他一辈子都记住我。我也想……
以前看过一个问题,说为什么分手之后,双方不论还有没有感情,都还会持续不断关注另外一个人的动态。当然是在乎。尽管那种在乎的本质,已经完全不同。你想承认你是重要的,想要被肯定自己从头到尾的付出,想要知道自己的重量,即使被辜负,即使被伤害,即使再没有回头路的可能,但是你依旧在茫茫然地寻求一个非常虚无的,没有意义的答案。我不知道王钊此刻的心,究竟还真不真,但是我迫切地想寻找一个出口,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王钊整个人缩成一团,青筋迸出的双手在头皮上用力抓过几次后,猛然站起身。他满脸通红,将我逼至墙边,低下头来吻我的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种时候哭,我哭着甩了他一巴掌。
“滚开!”我骂他。
“王钊的头被我打偏到一旁去,他依旧张牙舞爪要上来按我。他发起疯来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三两下就被他剪住手臂按在沙发上:“月月,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想要怎么着都可以,咱们家以后听你的,没问题!但是你必须留在我身边,啊?你看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
王钊说着就去解皮带,我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脑壳发紧,血流上涌:“畜生,你他妈是畜生吗!”
“好,你说是畜生就是畜生,你他妈不就是喜欢被畜生干吗?”王钊整个人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他攥着我的手大力到疼痛,我丝毫不怀疑他再多用点力我的手就要骨折。我开始垂死挣扎,变得和他一样癫狂,拳打脚踢,不论是什么方式,反正豁出去了。
这场面多可笑,亏我刚开始,强装出镇定,并不想把结尾弄成这样的歇斯底里。实际上我后来回想,三年的感情,哪里是说断就断,无论如何都要扒皮抽骨地疼一次。
我万万没想到王钊发起疯来不要命似的,我趁着他要脱裤子时候分心,抽出身遍狠狠踹了他一脚,连滚带爬地脱身,立马冲回卧室把门锁上。
“林月!”他在外面大吼。
我慌忙间滑坐到地上,伸手一抹,竟是一脸的水。
我也好,王钊也好,这是我们三年来最失控的一回。
“王钊你他妈还是人吗!”
他只是不停地在那边吼,林月,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你不能走。他从来也只会关心,我不能走。
大厅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踹开了,紧接着客厅中传来王钊的怒吼,和扭打的声音。我打开门,边野不知为何冲了上来,我打开门时他正好一脚踹到王钊胸口,扭头往我这个方向看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立马放开王钊,朝我走来。边野向来从容的步伐有些乱:“你没事儿吧?打你电话接不通,门口就听到他在发疯。”
“我没事儿,但他现在谈不下去。我先走。”
王钊还要冲上来跟边野打,他们俩或许本来是不逞多让,但刚才没多久的边野显然体力更胜一筹。纠缠许久,他趁着王钊摔倒的一下飞快将我推出门:“走安全通道,快走。”
我临走前回头,是边野将王钊压制住,而王钊瞪大的双眼中,第一次流出泪水。
“林月!林月!林月!”他大声地喊我的名字。
我毅然扭头,飞快离场,整个楼道都像在动荡,响天彻底地回荡着王钊的声音。
我越往下奔跑,声音越小。
我给了王钊足足三天时间冷静。
第一天,他疯狂打我的电话,我索性拔了手机卡。他又开始给边野打电话。边野直接把他拉黑。第二天,王钊开始给我发微信,短信,情真意切,忆苦思甜,我看了一条就有点受不了,剩下他发的我都没看。第三天,我再次等到他的短信:见一面好吗?
没有狂轰滥炸,没有骚扰和情话。我把手机在掌心里翻了几个个儿,滚烫烫的,然后回复他好。
为了避免上次的事不再发生,这次我把地点定在了楼下的咖啡馆。
这几天我状态很差,黑眼圈,眼睛浮肿,布满血丝,吃东西也没胃口。我相信失恋,每个人都经历过,每个人都体会过那种水深火热。每个人都知道那种扒一层皮的感觉。我现在,就是刚扒掉第一层皮。
后边的罪,且受着呢。
临出门前我稍微挑了件得体的衣裳,带了墨镜,打理了下头发。不管怎么说,我希望自己还是能在王钊面前看上去体面点儿。
我到咖啡馆时候,王钊已经到了。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然后放慢了脚步。就像有感应雷达似的,他也看到了我,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站起身,手掌贴住玻璃,目光就那么随着我直到我走进咖啡馆。
我要了杯白水,在他对面坐下,两人好半天都没说话。下午的阳光照射进来,将玻璃杯上折射出一道好看的光褶,勾在我握住杯子的指尖上。我轻轻动了动手,将杯子转了转。
“王钊,你知道咱俩在一块儿多久了吗?”我问他,“我是说具体的那种。”
他沉默了一下,很缓慢地回答我:“我春天跟你在一块儿,玉兰树下,玉兰开得如火如荼,你争着要留个影。到现在,还有八个月玉兰花开。我们在一块儿,已经三年又四个月了。”
我转动杯子的手停下。我有些意外,我本以为他记不得了。
“三年四个月又十天。说慢不慢,一眨眼就过去了。这些年你和我的变化都有,我们的生活方式发生改变后,其实关系一致在随着发生改变。以前我不搞培训,你也从来不会觉得我宅,还很喜欢看我画画,记得吗?当然了,那时候你也没这么忙,朋友和应酬比现在少,说话直来直去的,特别容易得罪人。但这些年里,你锋芒都敛了不少,韬光养晦,更沉稳大气,也更有魅力了。”
王钊听出我话里的意思,忍不住往前探了探:“我——”
我抬手,比了个停。
“唐晓辰是个漂亮讨喜的孩子,会来事儿,懂眼色,乖顺还漂亮。一个心无所属的男人,很可能产生动摇。”我说,“王钊,你这颗心,已经不属于我了。不用急着否认,你仔细想想。你对我究竟有没有上心,我真的就感觉不出来吗?今天不是唐晓辰,明天也会是别人。王钊,许多事情都可以强求,唯独人的一颗心,我强求不来。”
王钊听了我一番话,脸色灰败,有些失魂落魄。他的目光落在我握着杯子,发光的指尖儿上,却没有焦距:“其实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是我把日子给过死了。我绞尽脑汁想找到问题的根源,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可我找不出来。就像是积沙成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其实你很好,月月,你一直都很好。你包容我,陪伴我,理解我,只有在——”
“王钊!”我打断他。
王钊垂下头:“可是我还爱你啊。”
他的声音像要低到尘埃里:“可是我还爱你——”
“我看不到能走下去的方向。”我轻声说,“我们之间最珍贵的东西,已经被消耗了。”
我看到灰烬在他眼里,一点点落下,不再复燃。随之而来的,一种更为沉默的痛苦涌上来。我知道那种感觉,像海水没过头顶,灌入胸腔。你不能动,不能叫,所能做的就是一动不动,等待。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明天中午十二点,我来取我的东西。你不用搬走,我已经找好了下家。”
我没有再多看他。不是我冷漠。是我舍不得。
我听到王钊在身后叫我的声音,他这回只叫了一声,非常绝望。
我狠了狠心,依旧没有回头。
等一口气走到大街上去,阳光照射在我身上,躯体里那种冰冷的感觉依旧没有完全被驱散。人潮拥挤,默片收尾,尘埃落定。
街角的咖啡厅放着孙燕姿的情歌。
我怀念的,是无话不说。我怀念的,是绝对炽热。我怀念的,是争吵以后依然想要爱你的冲动——
我仰头望着天,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