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1)

进到卫生间甩上门,直到温水自头顶冲刷而下,傅宣燎的呼吸都不曾平复。

他知道自己过分冲动,口不择言地说了违心的话,可是在刚才那样的情形下,他没得选。

时濛步步紧逼,如同一名枪法精准的狙击手,直指要害而来,周遭没有遮蔽物,他能做的只有拿起杀伤力更强的武器迎战,将对方击退。

因为这场战争没有对错,只有输赢,谁先服软谁就输了,哪怕最后头破血流,两败俱伤。

尘封的不堪往事被连根拔起,傅宣燎闭了闭眼睛,任由挥洒的热水在周身蒸腾出成片雾气。

他记得那年,时沐刚去世不久,尚未从悲伤中缓过来,家里公司遇上的困难又将他拽入另一个深不见底的沼泽。

因而当初被下药算计,他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就像砧板上的鱼,只能躺在那里任人宰割。

虽然后来时家出面压下了这桩暴露于众人面前的丑闻,避免此事扩散,但是圈子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后来傅宣燎与时家签下那样的合同,外界的反应也多为看个意料之中的热闹。

时间像一剂慢性麻醉药,将耻辱与不甘日渐掩埋,倏忽醒过神来,才察觉到这些年被他顺势而为、刻意忽略的沉重。

在时沐尸骨未寒的时候干出这种事,无论动机为何,本身就不该被原谅。

想通这一点,傅宣燎驱散了萦绕心头莫名其妙的罪恶感,洗完澡回到卧室,看见佝着背坐在床头发呆的时濛,连愤怒的情绪都调动不起来了。

更懒得与他多费唇舌,傅宣燎绕到床另一头侧身躺下,打算抓紧天亮前最后的时间睡一会儿。

不多时,熟悉的动静,以及缠上腰间的手臂,令傅宣燎心底升起一股荒谬的讽刺。

被用那样的字眼羞辱,还能状若无事。

刚才还斗鸡似的逢人便啄,现在又开始装乖巧小白兔了。

其实时濛曾经乖过。傅宣燎至今都记得那个总是跟在屁股后面的安静小孩,还有念书后时不时从高年级门口经过、视线状若无意与自己相撞的清秀少年。

傅宣燎甚至想不通,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如果他一直那么乖,也不至于……

手腕相触,没碰到那颗存在感很强的蓝宝石,傅宣燎忽然意识到自提出解除合同以来,时濛就没再戴过那条被改成手链的项链。

属于他的他不要,不属于他的他却要强行占有。

迷迷糊糊间,傅宣燎想,他不会学乖的,永远不会。

不然他们也不至于走到这非爱即恨、非死即伤的地步。

许是连日睡眠不足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傅家的床很好睡,时濛这次又到日上三竿才醒。

傅宣燎不出意外地已经不在卧室里,时濛起床简单洗漱,穿好衣服走到客厅,他特地留心往餐桌上看了几眼,可惜空荡荡的,并没有傅宣燎留下的便签条。

蒋蓉闻声从厨房里出来,看见时濛客气地笑:“我随便弄了点早餐,吃过再回去吧。”

时濛应下并道了谢,等到蒋蓉把餐盘端出来,他才想起什么,补充道:“伯母,新年好。”

这祝福来得突然,语气也生硬,令蒋蓉有些意外。想着这孩子平时少言寡语,多半不习惯同长辈打交道,她又理解了几分。

“欸,新年好。”蒋蓉招呼道,“坐吧,把这儿当自己家就好,不用太拘谨。”

听说傅宣燎和他爸出去给几个资方拜年了,时濛问:“那他今天还回来吗?”

蒋蓉说:“说不准,他们俩平时应酬多,大概要吃过晚饭再回。”

时濛点点头:“谢谢伯母。”

蒋蓉被他的左谢右谢弄得尴尬又心慌,从果盘里叉了片火龙果到他碗里:“来,多吃点,你不是喜欢吃火龙果……”

即便急急收了声,深玫红色的果肉却已经落在了时濛面前的盘中。

想起从许多人口中听说过的乖张事迹,加之自己是促成合同解约的主导者,蒋蓉以为时濛会生气,至少会表现出被冒犯的愤怒。

结果他只是盯着盘子里的火龙果看了一会儿,然后用筷子夹进嘴里,平静地又说了声“谢谢”。

吃完饭收拾碗筷,时濛主动帮忙洗碗,蒋蓉擦完桌子就没事可做,站在水池边插不上手,没话找话道:“以前也没见过你在家干活,没想到这么熟练。”

时濛想了想,说:“我还会做饭。”

他把洗干净的碗放在一旁,从水槽里拿起另一只,接着道:“我可以把傅宣燎照顾得很好。”

蒋蓉起初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后来想起从国外回来那天看见傅宣燎房间收拾得干净整齐,才意识到时濛兴许有在她面前好好表现的意思。

再回头想傅宣燎说的“躲还来不及”,便很难不对面前这个连讨好都笨拙不已的孩子心生恻隐。

“宣燎他呀,看着人高马大,其实是个愣头青,一张嘴尤其不会说话,如果平时有冒犯你,还望你多多担待。”

蒋蓉这话说得委婉,时濛也不是傻的,一纸未解除的在那儿,他自是能听出其中的劝慰之意。

时濛也从来没把此类温言当做理所当然,他甚至清楚地明白傅宣燎心有怨气,且没义务迁就自己。

因此他把所有得来不易的好都放在心里。

“没有,他对我很好。”为了佐证,时濛说,“他昨晚收留了我,还煮面给我吃。”

似是没想到时濛会这样回答,蒋蓉先是一愣,而后转过身拿了条干毛巾,站在一旁擦去碗上残留的水迹。

她边擦边说:“这套房子装修的时候,没考虑到做家务是否方便,尤其是厨房,做饭阿姨向我反应过很多问题,包括灶台偏右靠墙,炒菜的时候容易撞胳膊,顶灯位置偏,切菜的时候正好挡光。”

“我先前总觉得这些不算问题,习惯了、克服了,凑合凑合就好了。”蒋蓉接着道,“结果现在住了好几年,阿姨还时不时抱怨厨房设施用不顺手,我再仔细一琢磨,才觉得之前的勉强挺不讲道理,无非是太固执,不愿承认设计有误。”

娓娓道来的语气,却让时濛置于水流下的手顿住。

“我现在想明白了,预备过完年就请设计师上门把厨房重新规划装修。”放下擦好的碗,蒋蓉指灶台侧下方的橱柜,“我打算在这里安一台洗碗机,这样平时自己在家做几道小菜,也不用担心碗没人愿意洗了。”

见时濛怔在那里,显然已经听出弦外之音,蒋蓉不忍之余,又不得不硬下心肠,把话说完。

“你看,明知是错还固执到底,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一场空,而且……”她告诉时濛,“你也看到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事物,是不可被取代的。”

坐在回去的车上,时濛接到江雪的电话。

“过年好啊。”回到老家的江雪心情不错,语调轻快地问,“吃饺子了吗?”

时濛说:“还没有。”

江雪十分乐于给人现场表演吃播:“那敢情好,瞧瞧我妈包的这皮薄馅多的饺子,一口下去,哇——汤汁流了满嘴,那叫一个香。”

背景音里传来中年女人的笑声,应是江雪的妈妈。

通过电话向对面的一家人拜了年,江雪先是笑时濛说句新年好像机器人在念演讲稿,又不顾形象地往嘴里塞了个饺子,继续引诱:“超好吃,濛濛你想吃吗?”

时濛很给面子地“嗯”了一声。

江雪满意地哼道:“让你跟我回家过年,你偏不肯。”

“昨天我和傅宣燎在一起。”时濛说。

电话那头默了默:“你去找他了?”

“嗯。”

“你不是说他……不愿意见你吗?”

“所以我去找他了。”

“我看你呀,不如弄副手铐,把那姓傅的栓在家里,省得到处找。”

一句玩笑话,时濛却认真思考了其可能性,问:“哪里有手铐卖?”

电话那头半晌没出声。

待嘈杂渐远,似是转移到了安静的地方,江雪才再度开口:“你又长大一岁了,按理说姐姐不该管你的私事,可是我真的很担心你现在的状态。”

又一个来劝他放手的。

时濛不想听,可挂电话不礼貌,他便抿起唇,低头抠手指。

江雪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主旨和蒋蓉说的差不多,不过是站在时濛的角度,为他着想,怕他受伤。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才叫爱情,就算你认定了他,可他无法回应你同等的爱,你得学会把爱分给自己啊。”

听了这话,时濛有了点反应:“给……自己?”

“是啊,对自己好一点,别人不为你停留根本不是你的错,我的前车之鉴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你之前不是也这么劝我的吗?”

对,我是这么劝过。时濛想,可是“不是我的错”跟“把爱给自己”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有什么值得爱的?

我已经被所有人讨厌了啊。

名叫时濛的人,从小到大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厌弃的存在,就连他自己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怎么会有人愿意爱他呢?

——所有人都怕你,都想离你远远的。

傅宣燎的话如同咒语烙印在脑海里,令沐浴在阳光下的时濛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颤。

而后沉下一口气。

既然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爱上我——时濛对自己说,那便这样吧。

也只能这样了。

一周后,年初七,时怀亦做东邀请傅家三口来家里做客。

以为是解除合约的事有了进展,傅启明和蒋蓉心情尚可,还在路上交代傅宣燎回头单独请李碧菡吃个饭。

“能这么快解决,看来你李姨出了不少力。”蒋蓉说,“早知道最开始就该请她帮忙,也省得我做那些无用功。”

傅宣燎没问是哪些无用功,他一门心思在想,如若李碧菡真帮忙办成了,他便骑虎难下,只得同意合作。

不知被夺走时家的股份后,时濛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满不在乎,还是暴跳如雷,又或者……会因为他的参与心灰意冷吗?

怀着既好奇又忐忑的心情来到时家,在门口迎他们的是时怀亦本人。

时思卉不在家,李碧菡直到开饭才施施然下楼,同众人简单打了招呼便坐下了,之后一言不发,没什么胃口的样子,半天都没动筷。

倒是时怀亦,热情地为在座各位斟酒,笑容可掬地招呼大家吃菜,久居高位者摆出有求于人的态度,让傅宣燎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父亲傅启明也有同样的担心,找了个由头挑起话题:“思卉工作忙我是知道的,小濛呢,怎么没喊他下来一起吃饭?”

“他呀,忙着在房里收拾行李呢。”

时怀亦说着,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似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说起来,这次邀诸位过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傅家三口互相交换眼神,这回由蒋蓉发话:“您尽管说,但凡我们能办到的……”

“自然是能办到,以我们两家的关系,我怎么会拿办不到的事为难你们?”

时怀亦笑着说:“其实就是件小事,濛濛他决定回学校继续学画,那学校离这边远,离你们家倒是近,我就想着不如让他搬到你们家去住,两个年轻人互相也有个照应……”

没等他说完,傅宣燎腾地站起来:“那合同呢,什么时候解除?”

许是没想到他这样急躁,时怀亦愣了下,而后轻描淡写地说:“那合同本就形同虚设,以我们两家的关系,还有你和濛濛的关系,哪还需要那种东西……”

傅宣燎听不下去了,转身往楼梯方向大步走去。

恰逢时濛收拾好东西,拎着行李箱下楼,和踩着台阶往上爬的傅宣燎碰个正着。

脚步停住,两人一上一下,隔着四五级台阶对望着,明明很近,却又如同隔着一条银河般遥远。

时濛看见傅宣燎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焮天铄地,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除却错愕与不解,唯余熟悉的恨意。

是计划被打乱该有的反应,时濛想,换做我只会更甚,恨不得将罪魁祸首挫骨扬灰也说不定。

可是这恨意如烈火迎风,绵延悠长,起初会被它灼伤,会感觉到刺痛,后来伤口结痂愈合,又泛起蚀骨的痒,撺掇着人去抓挠。

所以明知伤口会裂开甚至感染,时濛也停不住蠢蠢欲动向前伸的手。

昨天傍晚,楼下的书房里,时怀亦听了时濛的请求,十分不理解。

“虽说这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在我看来,濛濛,你没有非选他不可的理由。”

“他救过我。”时濛说。

也只有他能救我。

“他是不能被取代的。”时濛又说。

所以旁人越是说傅宣燎可以被取代,他就越是想要证明给他们看。

从来没有人教时濛该怎么爱自己,他便理所当然地不会好好爱别人。

他只通过自己的反应得知爱是排他,是自私,是全无体面,会嫉妒,会疯狂,会面目狰狞,还会生出无穷的恶念。

“时濛。”傅宣燎近乎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干什么?”

唇角向上弯起,时濛俯视几级台阶下的傅宣燎,以胜利者睥睨的姿态。

而胜利者不需要回答问题,只需要发号施令。

拎着行李到楼下,扫一眼杯盘狼藉的餐桌,时濛扭过头,用再稀松平常不过的语气,对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的傅宣燎说:“吃完了?那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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