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1 / 1)

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放回盒子里,还没来得及盖上,就被冲来的时濛劈手夺了过去。

“谁让你碰我的东西?”时濛抱着盒子,欲盖弥彰地侧着身,“你不准看,你走。”

可是傅宣燎已经看到了,将他不曾诉之于口的珍惜和欢喜,看得清晰又分明。

“我不走。”傅宣燎说,“我走了,你又要难过。”

脑中的弦崩断的声音,震得整具身体僵硬,时濛如灵魂出窍般地呆立原地。

他知道了,全都知道了。

这盒子里的东西犹如一柄剑,砸开了他的躯壳,微薄的尊严碎裂一地,如今再辩驳只会显得可笑至极。

“你走……”腾出一只手扶着门框,时濛让出一条道,“我让你走,你走啊!”

傅宣燎从未见过时濛如此激烈的反应,他的嘴唇都在哆嗦,扒着门框的手指关节也泛了青。

可傅宣燎还是说:“我不走。”

他亦未从震惊中完全抽离,只知道一旦走了就再难有机会翻盘。

他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藏着这些东西。”

时濛不想说,哪怕被抓住了软肋,就算不问,答案也已经很明晰。

“这些,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时濛喘着气,“……我没藏。”

“那为什么不让看?”傅宣燎向他伸出手,“拿过来。”

都说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上回他揪住傅宣燎的冲动失言扭转局面,傅宣燎这回就依葫芦画瓢,反将一军。

傅宣燎走上前,作势要去抢,时濛抱着盒子转身就跑,到楼下窗台边拿起打火机,高高举起。

时濛面向跟过来傅宣燎,显露威胁之意:“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把它……”

“烧掉?”傅宣燎早就识破了他的想法,笃定道,“你舍不得。”

连《焰》都舍得销毁,却将这些东西留到现在,分明就是不舍。

因为《焰》代表了时濛对傅宣燎的爱,而这些东西是傅宣燎曾给过的温暖。时濛可以不要虚无缥缈的爱,真实存在过的温暖,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丢弃。

哪怕时濛早就惯于苛待自己,为了击退别人甚至不惜伤害自己,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过如此。

而“舍不得”三个字好比毫不留情地将最后一层遮羞布揭开,时濛双目失焦,茫茫然地说:“都是你不要的东西,我就留了一点点……一点点。”

就这一点点,你都容不得,都要收回去?

哽咽的嗓音让傅宣燎心尖猛地一颤,时值此刻他才知道,追回的过程再难再苦,也远远比不上看着时濛难过更让他痛得钻心。

“我不会拿走。”傅宣燎忙举起双手表明态度,“非但不会,以后还会给你比这更多,更好的。”

重逢以来,时濛所做的都是为了抗拒,为了不大动干戈,他甚至收敛了脾气。

然而越是压抑,爆发时就越是尖锐彻底。

时濛从嗫嚅着说不要,到放肆地大喊:“不要,我说了不要!”

他踩着散落一地的自尊节节后退,每一步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似在告诉他——你在傅宣燎面前,再无秘密。

伪装的洒脱被揭穿,而东躲西藏、竭力否认,恰恰是他在意极了的证据。

信念崩塌扬起无数灰尘余烬,四无着落,被逼到绝境的时濛没办法坐以待毙,更不允许自己对上傅宣燎炙热的眼睛。

如果给了他希望,那我怎么办?那些撞得头破血流的过去,又算什么?

手指慢慢松开,将装满腐朽回忆的盒子丢在地上,时濛在濒临崩溃之前,推开门跑了出去。

浔城的冬天也比枫城冷上几分,尤其太阳被飘来的云遮住,风也来凑热闹的时候。

不过时濛并不觉得冷,他难得地浑身燥热,身体里攒着的一股气催着他走得很快。

他沿着道路向东走,一直走,实在没路就拐个弯继续,经过临街熟悉的商铺,穿过人群熙攘的菜市,在天色渐暗时抵达霓虹闪烁的街头。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眼前的景象一直在变,由宁静变得吵闹,由白天走入黑暗,最后目睹一盏盏灯接连亮起来。

他像一个飘荡在这个世界的魂灵,冷眼旁观正在发生的一切。有时吵闹喧嚣,有时静如止水,任是变化多端,对他来说都无区别,都是悬崖峭壁,稍一失足便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或许他已经站在了悬崖底下,这样垂死挣扎不过是自诩聪明。

他只能走,一直往前走,哪怕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因为一旦停下来,那些足以令他狂暴的念头便会顷刻占据脑海。

他也不回头,因为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个人跟在身后。

望着远处的钟楼,时濛不着边际想,如果我变成了鬼魅,那他一定就是来逮捕我的鬼差,等到两个大小不同的指针合并重叠,他就要将我带往地底十八层。

那样也好,横竖他们的开始就是错误,他没有资格逃跑,只能选择继续纠缠,不知疲倦,不死不休。

夜晚,风大了起来。

时濛选择了一条向北的路,凛冽的风将他稍稍留长的头发吹起,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和映着灯火的瞳孔。

燥热褪去,凉意渗入毛孔肌理,似是发现了他的冷,跟在后面不到五米的人快步上前,将刚脱下的大衣披到他肩上。

被时濛挥动手臂挡开,附赠冷冰冰的一句:“别跟着我。”

傅宣燎自是不会听的。从前的时濛有多固执,现在的傅宣燎就有多一意孤行。

他知道时濛受到刺激,需要静一静,却没办法放任他跑出去,无论如何也要看着他,不让他伤害自己。

实际上,时濛哪里还有伤害自己的力气?他走了那么长的路,无非是为了发泄无处安放的躁郁。

眼下躁郁随风散去,一种不具名的空虚袭了上来,时濛停下脚步,举目四望,发现不知何时离开了光怪陆离的闹市区,又进入了另一片安静的地域。

和住的地方不同,这里临近市郊的工业园区,处在休息时间的工厂只亮了几盏守夜的灯,掩映在大片茂密的树林之中忽暗忽明。

对面一家24小时便利店成了最显眼的存在。时濛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余光扫过几米开外的人时几乎没有停留,然后便抬脚穿过马路,推开便利店的门走进去。

堪称跋山涉水地走了这么久,早就饥肠辘辘。

时濛从货架上拿了杯面,结账的时候看到后面排队的人将差不多的速食摆在收银台旁,视若无睹地别开眼。

室内外截然两种温度,灌上开水等待泡面的过程中,时濛搓了搓冻红的手,有点后悔没把手套带出来了。

不过当时走得太急,别说手套,要不是手机本来就在口袋里,现在可能连泡面都吃不上。

这么想着,时濛又觉得庆幸。

他始终没有去想另一个人,可能无暇顾及,又或许是害怕再暴露什么。八壹中文網

哪怕他所有的样子对方都亲眼见过了,包括强词夺理和负隅顽抗。

不知怎么回事,这三分钟过的仿佛比长途跋涉的几个小时都要漫长,长等到时濛撕开杯面的纸盖,发现里面多了一根火腿肠和一颗卤鸡蛋,思绪才陡然卡壳。

等到续接上,时濛已然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让他钻空子往里面加了配菜,如同想不起自己究竟从何时起,可以坦然接受他的照顾一样。

他给过他的东西,只有那一点点,也远不止那一点点。

他把他从黑暗里背了出来,让他看到这个灰黑色的世界里还有阳光那样美好的东西,赋予了生命另一种意义。

时濛也曾问过自己,真有这么多吗?

回避这个答案的原因,正是因为这个答案肯定且唯一——有的,有这么多。

因此他做的所有事情,归根结底都奔着同样的目的——

从前把傅宣燎绑在身边,是为了继续拥有下去。

现在把他推开,是怕抓不住,难长久,得到过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远走。

还不如从未拥有。

这餐饭吃得简单,却叫人胃里舒暖,全身的血液都顺畅流动。

处理掉垃圾,时濛又走向收银台,要了包烟。

应是太久没抽的关系,拆包装的动作有些生疏。尤其时濛习惯右手拿烟,如今右手伤未痊愈,动作少了点灵敏度,亦欠缺准头,好不容易将烟抽出一支,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一摸口袋,没有火。

听得傅宣燎丢下一句“等我一下”,紧接着脚步声远去,玻璃门开合,时濛扭头,透过玻璃窗看见他立在收银台前,一道修长孤寂的侧影。

时濛视力尚可,因此能看到傅宣燎嘴角那片被咬破的伤口,结了深红色的一层痂,看上去有种被欺负了的可怜。

时濛知道他没在装可怜,他也确实抱了在自己这里尝尽所谓“等量”的苦的打算,毅力超群到让人心惊胆战。

等到傅宣燎用买来的打火机,用手笼着火给时濛点上,时濛夹着烟,盯着上头的火星看了会儿,才送到嘴边。

他很慢地吸了一口,还是因为不适应被呛得咳嗽。

他不记得突然想抽烟的原因,却记得当初戒烟是为了谁,于是抬起头,看向和他一起伫立在冬夜寒风中的人。

傅宣燎也看着他,用一种迷恋的、近乎贪婪的目光。

时濛先是愣住,而后忽地扯动唇角笑了一下。

“哦,我知道了。”他说,“你还想跟我上床。”

当下时濛是麻木的,不知是因为天太黑,风太冷,还是因为刚刚直面了一场令人绝望的自我剖白。

而这种程度的调侃,对经过大风大浪的傅宣燎来说,无异于挠痒痒。

“是的,我想。”傅宣燎坦荡地说,“从前想,现在也想,以后还会继续想。”

这回答又超出了时濛的预估,他一时羞恼,又觉得抓到把柄不用可惜,便道:“那说明我和你之间,只有最原始的身体依恋。”

换言之,其他的感情都是由此产生的幻觉。

对此,傅宣燎不认同地发出疑问:“那你为什么留着那些东西?仅仅因为身体的依恋?”

时濛一哽,没想到话题又绕了回去。

他开始没办法地编瞎话:“搬家的时候,混在行李里面,忘了丢掉。”

“是吗?”

“……嗯。”

“时濛。”傅宣燎忽然喊他的名,“你抬头,看着我。”

时濛不肯抬,又被那只温热有力的手捏住下巴,扳成面对面的姿势。

时濛只好闭上眼睛。

然后,他又听见傅宣燎用很近很轻的声音唤他,叹了口气,问他:“时濛,承认还喜欢,就这么难吗?”

那声音很沉,里面有疲惫,有痛苦,还有浓重到要将人压垮的哀伤。

是一种无能为力,也是这些日子来傅宣燎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负面情绪。

时濛看不到,便当做没听清,直到闻见一阵古怪的焦糊味,不得不睁开眼睛。

自从刚才在路上将外套脱下来要给他披,即便被拒,傅宣燎也没再把衣服穿回去,而是挽在臂间。

因此他此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时濛无意识抵在身前的手,令尚未熄灭的烟头烫穿那层布料,直直戳在他胸口上。

移开已经来不及,烟头将那衬衫烫出一个焦黑的洞,窜起袅袅黑烟。那洞很深,显是烫穿了皮肤直达血肉,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会愈合成一个圆形的、深红色的疤痕。

和文身一样不可逆,是但凡活着就永不磨灭的印记。

时濛因为目睹到的场景心跳攀升,呼吸暂停,被烫的人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或是迟钝到来不及出声,只被生理的不适感弄得微微皱了下眉。

倒是看见时濛被吓到失语,傅宣燎上前握住时濛的手腕,不让他再乱动:“小心烫到手。”

可惜没什么说服力,因为他的手上已经落了两处烟疤,时濛早就看到了,在他刚来到浔城的时候。

时濛最后的垂死挣扎,也是在这一刻,才有了土崩瓦解的迹象。

“你不怕吗?”他感觉全身的重量都在向下滑,枯萎般的颓败,“我做过什么,你都忘了吗?”

时濛一面说着,一面心想真奇怪啊,这些话,最后竟然由他说出来。明明早该被吓跑,明明不该留到现在,更不该再受到伤害。

许是听出他声线中的微颤,傅宣燎看向时濛,语气依然笃定:“应该我问你怕不怕。”

“我说过,以前是你疯,现在换我。”他不再小心、缓慢地组织字句,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你把疯病传染给我了,怎么办?”

时濛有些懵懂地抬头,撞进傅宣燎那双血丝满布,却还含着笑意的眼眸。

和许多年前一样,只一眼,就拽着他陷了进去。

夜深人静,月朗星稀,寒雾自空旷的地表升腾而起,让人有一种置身浩瀚海洋的错觉。

恍惚间,时濛机械地重复:“怎么……办?”

而等待他的,是一句梦里也不曾敢肖想的告白。

傅宣燎看着时濛,只看着时濛,心无旁骛的认真。

他说:“我爱你。”

然后提供了唯一的解决办法,“所以,我要你也爱我。”

让我很痛的那种,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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