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 / 1)

天像被轻轻抹开水汽的玻璃窗,一点一点释放光亮。

屋里的人却甘愿待在黑暗中,用棉被盖着头,摸黑啄吻彼此的脸,像两个绝望的人,互相抱着取暖。

被窝里被体温熏得暖热,刚洗过澡的皮肤表面又变得湿黏。起初时濛还推了几下,让傅宣燎滚出去,后来花光了刚积攒起的一点力气,连他最擅长的疼痛吻也丧失了威力。

傅宣燎还穿着那件衬衫,着急出来扣子都没顾上系,时濛纤长的手指越过垂落的前襟,触到他胸前的那片纹身,以及落在正中凹凸不平的疤痕。

这会儿傅宣燎知道疼了,倒抽一口气,说:“好准头,正好按在文身上。”

说的是那燃烧的烟头。

时濛抿抿唇,闷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傅宣燎安慰他,“下回我重新画一幅,文在背上。”

时濛说:“不要。”

“为什么?”

“……丑。”

傅宣燎先是一愣,而后胸腔振动,忍不住笑起来。

“是嫌我画的丑还是文在身上丑?”他追问,“难道是都丑?”

时濛不想理他,偏过脑袋作势要睡了,傅宣燎扣着他的下巴不让他躲,他气急败坏地又去拽傅宣燎的衣领。

这回不是吻,而是警告。

“你不准死,我不让你死。”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时濛双目圆瞪,这才有了点凶狠的意思,“如果死了就能解脱,我是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说着要互相折磨一直到老到死的威胁话语,其中意义却并非如此。

傅宣燎听懂了,因此他非但不怕,还十分乐意继续受“折磨”。

他眼眶发胀,却故作轻松地扬起嘴角:“那我得长命百岁了。”

为了偿还,为了被你折磨。

为了我们彼此都不再孤单。

时濛在清晨时分终于合上眼睛,沉入睡眠。

他睡了多久,傅宣燎就托腮看了多久,几次被清浅的呼吸和阵阵扑鼻的体香弄得心痒,到底没敢造次,最过分的动作,不过用手轻轻捋了捋时濛柔软的鬓发。

晨雾散去,自然光洒进屋里,怕光线影响时濛休息,傅宣燎起身去把窗帘拉上,抬腕看表,刚过七点。

他没有乐观到认为经过昨天,时濛就可以向他敞开心扉,他们俩的关系就可以走上正轨。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只是按照轻重缓急处理,并没有将该做的忘到脑后。

走回床边,傅宣燎弯下腰,将一个亲吻落在时濛的眼皮上。

昨天这里流了许多眼泪,原本薄薄的眼皮都微微发肿,即便如此,上面青蓝色的血管依然清晰可见,浓长睫羽随着呼吸起伏,如同振翅欲飞的蝶。

傅宣燎没忍住,又低头亲了一下。

到楼下,傅宣燎先给时濛做了早餐。

他厨艺不精,能做的只有把昨晚没吃完的鸡翅热一热,温在烤箱里,再用切片面包夹煎蛋蔬菜做个粗糙的三明治。

煎鸡蛋的时候差点被溅起的热油烫到手,傅宣燎一面拿锅盖挡在身前左闪右躲,一面暗下决心这次回去好好向母亲请教掌控厨房的方法。

临走前,他找来纸和笔,留下一张便签,放在蓝色纸盒里。

他怕时濛看不到,放在这里面最保险。

一切安排妥当,傅宣燎拿起外套往外走,想着早去早回,脚步都匆忙了几分。

没想打开门,撞上抬手正欲叩门的李碧菡。

始料未及的照面令两人都有些尴尬,傅宣燎喊了声“李姨”,顺着李碧菡的视线垂头看去,才发现自己衣冠不整不说,白衬衫上烫出烟洞还蹭了血迹,加上刚结疤的唇角和一夜未眠的疲累,可想看上去是何等落魄。

心里咯噔一下,傅宣燎忙将披在身上的外套拢紧,挡住那堆诡异的痕迹,而后打起精神重新道了声早上好。

李碧菡点点头,露出一个勉强称得上温和的微笑:“原来是宣燎啊。”

见李碧菡手中的大包小包,傅宣燎主动帮她拎到屋里,并告诉她:“时濛还在睡,昨天太累了,可能要中午才会醒。”

不知这话哪里说的不对,李碧菡听完淡淡瞥了傅宣燎一眼,颇有些审视的意味。

傅宣燎被这一眼看得汗毛竖起,心说奇怪,从前怎么没觉得李姨有点可怕呢。

好在李碧菡没再多说什么,一面收拾带来的东西,一面问傅宣燎要去哪里。

“回枫城一趟。”傅宣燎说,“处理点事情。”

李碧菡“嗯”了一声:“是该处理好再来。”

这话傅宣燎听明白了,是在不认可他莽撞冒失地跑过来求和的行为。

不过对此傅宣燎并不后悔,他做事求稳的前提,是先遵从内心的选择。

晚一天来,时濛就有可能多淋一天雨。

听说李碧菡这次过来有打算多住一阵,傅宣燎更放心了。

道过别走出门去,恰逢一道阳光穿过云层洒下来,亮得晃眼。

仰头驻足看了一会儿,傅宣燎转向二楼卧室的窗户,用很轻的声音告诉里面沉睡着的人:“别哭了小蘑菇,太阳出来了。”

回到枫城,即便被傅启明叫他回公司的电话催得手机都快没电,傅宣燎还是先跑了趟马老师的家。

星期天没课,马老师又出门遛弯去了,回来的时候看见门口杵着的人,登时拉下脸,变成一个凶巴巴的小老头。

“马老师。”傅宣燎恭敬地迎上去,“上回说的那件事……”

“上回不就跟你说了没戏?”马老师掏出钥匙开门,“你这年轻人,怎么这么固执。”

傅宣燎跟到门边:“事关时濛的声誉……”

马老师笑了一声:“所谓声誉,不过是俗人在意的虚名。时濛这个学生我了解,他不图名不图利,画画是他的兴趣而已。”

门打开,傅宣燎跟了进去。

“您说得没错,真正热爱画画的人,都能分辨出那幅作品的出自谁手,也的确不在乎虚名。”他说,“可我是一介俗人,我在乎。”

马老师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稍作酝酿,傅宣燎说:“说出来不怕您笑话,那幅《焰》,是时濛为我画的。”

闻言,马老师眉梢一挑,才偏头给了傅宣燎一个正眼。

傅宣燎来过这里不少趟,之前每趟都败兴而归。他想,或许艺术家和凡人之间本就有壁垒,就像他总是弄不懂时濛想要什么,只能凭自己的猜测和感觉胡乱地给。

哪怕弄错了方向,给的东西并不是他心底最在意的那个,至少付出的真心,不会白费。

“说是笑话,并非指时濛的画,而是这幅画竟然是给我的。”说着,傅宣燎自嘲地笑,“可我,竟然以为是别人给我画的,还自诩大义凛然地让他还给人家。”

“如今回想,除了觉得自己眼瞎,更觉得自己不配。”

“他那么好,我算什么,凭什么得到他的青睐,凭什么被他喜欢,还喜欢了这么多年?”

想到那颗一尘不染向着自己的心,还有那注视着自己的纯粹目光,傅宣燎刚缓过来不久的心脏又隐隐作痛。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所以,为了配得上他的喜欢,我必须要这样做,为了他,也为我自己。”

“我不想他继续背着这个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他身上的骂名,想他摆脱这么多年的阴影,也想拉着他的手,把他护送到充满鲜花和掌声的地方去。”

到最后,傅宣燎的语气近乎哀求:“这件事,只有您愿意帮忙才有可能办到。”

毕竟画已经被烧毁,仅凭留存下来的照片,辨识难度更上一层楼,出具这种认证需得圈内足够权威的艺术工作者,这块是傅宣燎的盲区,他只好三番五次上门拜托马老师,期待以此为切入口找到可行的方法。

许是被这番话打动,马老师沉吟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他先回了趟屋里,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这个也是我的学生,画画静不下心,又不想离开这个行当,后来去做了书画鉴定。”

将纸条递给傅宣燎,马老师说,“他现在的老师,是业界最有名望的鉴画师,等联系上了,你报我的名,我学生也会帮着说说看,至于大师肯不肯接这活儿,就看你的造化了。”

郑重的口气,令傅宣燎莫名有种受托的责任感。

他接过纸条,整齐叠好,放进口袋里。

前脚从马老师家出来,后脚傅宣燎就拨通了这位学生的电话。

一听是恩师介绍来的,那头的学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只是和马老师猜想的一样,学生也说他得先探探口风,这种鉴定并出具证明的事关乎信誉,他现在的老师也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必得谨慎。

傅宣燎体谅他们的难处,奈何心急,问了地址干脆上门跑了一趟,带着让高乐成提前备好的厚礼。

这回总算轮到傅宣燎坐主场,他虽不擅长提笔画画搞艺术,谈判桌他却上得比饭桌都勤。

到地方见到老人家,先来一番不着痕迹的恭维,然后从面子到里子给足诚意,承诺要是出了什么状况他这边一力承担,签合同都没问题,任是再固执的老人家,也经不住这金钱和情分的双重夹击。

出来的时候接到高乐成的电话,听说搞定了,他也很高兴。

“江雪正筹备让你家冰美人复出呢,碰上洗刷冤屈,这不正好双喜临门。”

这话傅宣燎听了舒坦,紧绷多日的神经也稍稍放松。

他开着车,行驶在通往郊区的路上,难得有闲心听高乐成讲和江雪的恩爱日常,什么见家长买房子,尽是些傅宣燎先前从未想过、现在却也蠢蠢欲动想去想的事情。

听说他办完事就要回浔城,高乐成疑惑地问:“他那便宜姐姐已经铁窗泪了,良心被狗吃了的养母和老师没个十年八年也出不来,连那畜生不如的亲生爹也落了个老婆儿子带着财产跑光光的下场,还有什么事要处理?”

车拐了个弯,进入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向上绵延逶迤,没入幽深山林之中。

傅宣燎对着电话简短回答:“处理过去。”

冬日的风将道路旁常青的杉树吹得哗哗作响,下车时,傅宣燎回头看一眼来时的路,想着昨晚时濛说的“回头”,不由得加快脚步,想着早些回去。

这是一片坟地,依山傍水位置极佳,据说最偏的位置也能卖到七位数。

抛开金钱不谈,每个矗立的墓碑背后都是一段不同的人生故事,傅宣燎面前的这座也是。

这是他第一次抱着坦然而平静的心情来到这里,因此看到墓碑上的名字,他脑袋里有一瞬间是空的,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似的。

其实本来也不必说出来,不必跑这一趟。

但是傅宣燎认为需要给时濛、给自己一个交代,如果不当面说,便显得不够坚定。

就当他赶个潮流,也追求一次仪式感吧。

傅宣燎记得自己上次来到这里,由于怀着“变心”的愧疚,连正眼都不敢看。而现在,他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只觉得这面容越来越面生,早就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或者说,正因为他以前见到的是假象,所以当真相来临时才崩塌得那样快,那样彻底。

换个角度想,应该感谢躺在这里的人,让他最后的一丝愧疚烟消云散,缚在身上的绳索也被解开,得以重新拥抱自由,审视自己的真心。

傅宣燎在冷风中启唇:“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

“不是为了看你,毕竟我不欠你,时濛更不欠你。”

照片中的人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笑容灿烂如斯,和从前别无二致。

倒是傅宣燎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上前撕开他的笑容和伪装,问问他为何如此狠毒,临死还要将时濛害到那样的地步。

时濛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被命运折磨得伤痕累累,百孔千疮?

凭什么他们要错过这么多年?

可是眼前的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传不到地底下去。

至此,傅宣燎才明白时濛当年那句“可是他已经死了”的真正含义。

因为他死了,所以你不可能忘记他;因为他死了,所以我永远无法独占你的心。

看似挑衅,用自己还活着耀武扬威,实则卑微至极,仿佛除了活着这件事,拿不出任何足以和死人匹敌的优势。

是一种绝望到底的无能为力。

深深吸进一口山间凉气,刀子般冷冽地刮在喉间,牵起足以将神经麻痹的铁锈味。

“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被你抢走的一切,都将回到时濛那里。”傅宣燎一字一顿地说,“包括那些年,被你冒领的爱意。”

想到那些年本该属于时濛和他的美好片段被破坏得七零八碎,恨自己识人不清的同时,也恨面前这个笑得一脸无害,实则歹毒无比的人。

这人走得倒是清净,就算以后被提起,也可以用一句“年纪轻轻就得了绝症难怪心里不平衡”轻描淡写揭过去,可他做过的事像针一样扎在他们心上,让他们互相怀疑,就算拔出来也不可能毫无罅隙。

可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强压下翻涌的暴怒,傅宣燎冷笑:“现在,我可以保证不会忘记你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时濛做过的事,即便你死了也不可能一笔勾销,犯下的罪孽必须一个一个给我还回来。”

说到这里,傅宣燎又觉得庆幸。

幸好他还活着,幸好他们都还活着。

活着,不仅是为了当做优势与死去的人对比,更是为了向死去的人彰显生命的力量。

活着才有希望。

“如果你还觉得不够,还想报复,就来找我,我命硬。”

傅宣燎直起腰,将吸进肺腑的寒气狠狠呼出来。

“而他,会带着所有人的爱,所有人的祝福,长命百岁,健康快乐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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