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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1 / 1)

夏日的南方雨水充沛,在第三个因为天气不佳没出去放鹅的傍晚,易晖和妹妹两个人各搬一张小凳子,坐在门廊下低头刷微博。

江一芒见易晖又在逐条回复评论,过来人般地劝道:“哎呀好歹是个大大了,就别每条评论都回复啦,没事也去广场转转嘛,关心一下国家大事。”

易晖依言去刷,国家大事没见着,抬头就瞧见“周晋珩订戒指疑似将结婚”的热门头条。

江一芒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地凑过来看,夸张道:“哇,戒指欸,一定超漂亮!”

易晖没点进去看,手指滑动界面往下翻,边浏览边问:“偶像要结婚,你不是应该难过吗?”

“啊?我难过什么?”江一芒双手捂心,神情向往,“我是事业粉,生活上他幸福我就跟着幸福……我还等着做伴娘呢!”

自打那行字进入视线,易晖的思绪就如生锈的机器般卡了壳,心不在焉地翻完热门微博后,又一个人在门口呆坐了半个小时。

变聪明之后,他明白的第一个道理就是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也不是付出就能获得回报。那些他穷尽一生都没能争取到的东西,总会有别人不费吹灰之力握在手心。

雨滴敲打在屋顶,顺着砖红色的瓦片滑落而下,被夏日高温蒸出的水汽在空气中分散成丝缕绵延的薄雾,顺着毛孔钻进皮肉时已经没了温度。

易晖打了个寒噤,裹紧身上的外套。

难怪无论天气多么闷热,他总是觉得冷。

小雨转暴雨,暴雨伴随狂风。

翌日下午,镇政府拉响红色警报,由热带气旋卷起的台风以每秒近四十米的速度逼近宁静的小镇。

易晖没有亲身经历过这种南方临海地区独有的气候,一面好奇地用手机查阅资料,一面跟着母亲一起加固门窗。

江家住的房子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经历数十年风吹雨打仍然挺立如初。按理说坚固性方面经得住考验,奈何这次的台风不是擦肩而过也不是尾巴一扫,气象台预测路径后确定风眼周围的云墙区将直接穿过小镇,威力不容小觑。

祖上几代都住在镇上的隔壁邱婶也一反常态提高警惕,自己家布置完后来江家帮忙,连远在市里的刘医生也打电话来提醒易晖注意安全。

大家齐心协力一顿忙活,把楼上楼下每块窗户玻璃都用胶带贴了米字。

贴完,易晖想起他悉心照料的那盆铁茉莉,顺便把院子里的几盆花一起往屋里挪,邱婶见了又不厌其烦地唠叨一遍:“人身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小晖你到时候听到点动静可别着急往外跑啊,那风大到能把你人吹跑。”

易晖一听,又开始担心他的鹅。人都能飞起来了,鹅岂不是要被吹没影了?

顶着大雨赶到邱婶家,帮着邱叔把围栏加高加固,还给每只鹅腿上都拴了绳子。回去的路上风更大了,伞都打不住,易晖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差点撞电线杆上,到家先洗了个澡没顾上看手机,回到房间时看见满屏新消息,都是哆啦哼哼发的。

易晖吐着舌头回复:我来啦,刚才吃饭洗澡去了,外面雨那么大,我怎么可能出去[哆啦a梦微笑]

哆啦哼哼不太相信:真没出去?

易晖坐到床上,拉过毯子把身体包住,心虚地小声发语音:“其实出去了,不过就一会会儿,你别这么凶嘛……”

两人认识这么久,除了能从字里行间判断出哆啦哼哼的情绪状态,易晖还逐渐掌握了能让对方消气的技能。

比方说现在,他明显能察觉到对方本想先质问再说他两句,因为他这句服软的话,不仅直接避免被比自己年纪小的人教育,还收获一句贴心安慰。

哆啦哼哼先发一串省略号,随后说:算了。外面天气不好,在家待着别出去了。害怕的话就给我发消息,我陪你。

易晖被“我陪你”三个字熨得心暖,道:“你不是刚出差回家很累吗?天黑啦你先睡吧,我不怕的。”

话虽这么说,紧张还是在所难免。

怀着对大自然的敬畏和不可言说的几分好奇,易晖保持清醒一直到深夜。风力最强的时候,他亲耳听着风声嘶吼怒号,亲眼看着窗外台风在所到之处摧枯拉朽,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一览无遗。

院外挂着的小灯被吹得东摇西晃,最后仍是经不住折腾摔碎在地,赖以视物的最后一点光源消失,趴在窗边的易晖一个哆嗦,随后立刻躺下把毯子扯高到鼻尖,强迫自己入睡。

然而过了平时的睡点,易晖此刻精神抖擞,浑身上下所有感官都在尽职工作。窗户被风吹动的咔咔声频率即将赶上他的心跳速度,各种从电视上看来的自然灾害画面在脑中轮番上演,他觉得自己再死的话肯定是被自己吓死的。

枕边的手机突然一振,易晖把它拿到被窝里看,还是哆啦哼哼:现在风有点大,把你的哆啦a梦抱在怀里,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结束了。

易晖有种被看穿的窘迫,惧怕倒是消散了几分:“我没、没害怕啊……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哆啦a梦玩偶?”

哆啦哼哼:因为我是哆啦a梦的哥哥。

易晖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怪不得这么厉害,什么都知道。”

玩偶是江一芒前两天送的,易晖这阵子都抱着它睡觉。把放在床尾的毛绒玩偶卷进怀里,易晖换了个姿势,背对窗户侧身躺着发语音:“那你知道为什么要给台风取名字吗?”

哆啦哼哼:名字就是个代号,为了方便区分吧。

“可是我们的名字是出生的时候父母给取的啊,都包含了不同的寓意和期盼。”易晖抬起手,用手指在空气中写了个“晖”字,“被赋予了名字,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哆啦哼哼:比如小晖侠?

易晖又笑起来:“别这么叫我,感觉好奇怪。”

哆啦哼哼:那叫你什么?

易晖捧着手机想了想,按住语音键郑重道:“叫我晖晖吧。”

晖光的晖,不是灰色的灰。

既然提到父母,两人顺势聊起平时几乎没交流过的与母亲有关的话题。

易晖连猜带蒙:“哼哼的妈妈一定很漂亮吧?”

哆啦哼哼:你怎么知道?

易晖道:“我看过你照片啊,两张呢,从你的手型和轮廓可以看出你是个帅哥,帅哥的妈妈肯定也是美人!”

哆啦哼哼似是被这套逻辑说服了:厉害。[赞]

易晖得意之余又有些遗憾:“唉,上次去s市没能见到你,失去了一个亲眼看帅哥的机会。”

哆啦哼哼:长得帅是你的择偶标准?

“不是啊,顺眼就行。”易晖严肃道,“我妈让我别找那么好看的,长得好看的人容易滥情,我有个朋友最近交了个男朋友,看着斯斯文文的,其实花心得要命。”

哆啦哼哼:……也不一定。

“是啊,也不一定。”易晖又换了个姿势,仰面躺在床上,看头顶的斑驳天花板,“我就见过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还特别专情。”

只可惜不是对我专情。

两人拉东扯西地聊了大半个小时,聊到易晖渐渐忘却恐惧,眯着眼睛开始打瞌睡:“你怎么还不睡啊……是不是也怕台风?”

哆啦哼哼:台风没到s市。

易晖弯着嘴角嘿嘿笑:“不是照样吓到你了吗?这么晚都睡不着。”

哆啦哼哼又发一串省略号,道:我是怕你睡不着。

易晖把玩偶抱在怀里揉来揉去,瓮声瓮气地说:“哼哼的妈妈除了漂亮,一定也很温柔。”

对方又理不通这个逻辑,他主动解释道:“哼哼就很温柔呀,对我都这么温柔,对男朋友肯定更好啦……你这么好,他怎么舍得走啊?”

哆啦哼哼沉默许久,在易晖快要睡着的时候才发来回复:我以前对他不好。

易晖打了个哈欠,咕哝道:“那现在开始对他好吧,把他带回家,好好对他。”

哆啦哼哼:如果是你,会愿意跟我回家吗?

外面刮着台风,下着暴雨,易晖却溺在一个由名叫哆啦哼哼的人编织的温柔乡里,似梦非醒间,心中竟生出了类似羡慕的情绪。

“会吧,”他暂且放下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幻想,“应该会吧……”

谁不想待在属于自己的家里,被心上人这样陪伴着呢?

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在想,如果那人现在推开门进来,他就立刻忘记受过的凄寒风雨,跟他回家。

可惜那扇门直到最后也没打开,严寒钻进骨头缝里,浸透骨髓的每一寸,就再也暖不起来了。

台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早上醒来天朗气清,不肯散去的几片云徒劳地遮挡着太阳,却挡不住穿透云层的光。

上个月小镇修了一条贯穿全镇的柏油路,路边新栽的树苗一夜过后被吹倒几根,易晖拿上铲子,跟邻居们一起把歪倒的树苗重新栽回去。

邱婶家的篱笆也被吹倒一大片,易晖种完树前去帮忙,骑车去镇中心的五金行买工具,顺便了解了下竹篱笆怎么搭,需要哪些材料。

江雪梅最近想在院子里辟一块地种菜,于是邱婶家这边修好之后,易晖就马不停蹄地赶往镇南,在路人的指示下找到卖竹子的商贩,按尺寸谈妥价钱约好时间就先回家了,明天再来取货。

易晖打算自己学着做,既省钱又多学一门手艺。晚上嘚瑟地把这事儿告诉哆啦哼哼,对方的重点跟他完全相反:用竹子做?动刀吗?安全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易晖信心十足道,“再说我还请了外援,肯定没问题。”

哆啦哼哼:那晖晖加油!

好久没听人叫他小名的易晖脸一热,礼尚往来道:“哼哼也加油!”

为了赶早取竹子,易晖这晚睡得很早,孰料那卖竹子的老板热情似火,次日一大早就主动把竹子送来了。

昨天谈的价格里并不包含手工费,易晖本打算请邱叔来帮个忙,谁知这家老板老板娘非但送货上门,还带了全套工具,说帮他弄好篱笆再走。

易晖受宠若惊,道过谢之后含泪发了条“世上还是好人多”的微博,忙踩着自行车出门去,准备买两个西瓜冰着,给两位解解暑。

大清早卖水果的不多,挑西瓜又费了些时间,回到家时日头已经升高。易晖走后门顺便把水桶拎了来,一脚刚迈进院子,隐约听见老板夫妻俩在说话。

“抓紧干,干完就走,昨天价开高了,可不能真让他把钱给了。”

“你眼睛里是不是只看得见钱?已经谈好的活儿,回头又答应别人,还得保密,我看你待会儿怎么跟人解释。”

“这还不简单,就说今天心情好白送一单,免费的东西谁不乐意要?”

“也是……说起来那人可真是奇怪,从没见过提这种要求的。”

“嗐,管他呢,人家做好事不留名呗,反正咱们拿到钱就行了。”

…………

聊到一半发现易晖从后门进来了,两人立刻收声,表情都讪讪的,你推我搡地埋头做事去了。

不到中午,竹篱笆就围好了。

忙活半天的夫妻俩西瓜都没来得及吃一口,说还有下家要赶,火急火燎地开着电动三轮离开了。

把人送走后,易晖回到院子里盯着那新围的篱笆看了半晌,回想起之前被他忽略的种种怪事,心中迟来的疑虑愈演愈烈。

虽说镇上居民普遍淳朴热情,但真有这么无私这么好,好到宁愿不顾自身利益也要帮他的地步?

下午江一芒放学回来,易晖跟到她房间,原打算问问她最近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古怪,她却因为约了同学一起去看电影没空听,把书包放下就又要出门:“哥我出去买饮料,晚上不回来吃饭,你记得帮我跟妈说一声。”

说完马尾辫一甩,溜了。

易晖没办法,只好改天再问。走到门口听见江一芒的手机发出低电量警报,心想小姑娘晚上出门手机没电不安全,返回去拿起手机帮她插电源充电。

好不容易在凌乱的书桌上找到充电头,插上的瞬间手机一抖,原以为是充电的振动反馈,无意间瞟了一眼屏幕,有一条新消息进来。

哥夫:寄了新包裹,是驱蚊液,你一瓶你哥一瓶,提醒他出门写生的时候带。

简单的一行字,易晖竟从署名到内容都看不明白。他无意窥探妹妹的隐私,只是屏幕变暗前他还没看懂,下意识用拇指碰了一下,就自动解锁了。

正好停留在聊天界面,熟悉的微博私信聊天。

在看到熟悉的哆啦a梦头像的那一刻,烦扰易晖一整天的事等来一把斩断乱麻的锋刀,终于迎刃而解。

只是还不太肯定,抱着确认一下的想法,易晖抖着手点开那个头像,跟江一芒聊天的人确实叫哆啦哼哼,“哥夫”是江一芒给他添的备注。

最近的一段对话发生在昨天晚上。

-东西都是你送的啊,说实话我每次都有一种在欺骗我哥的感觉……这个惊喜的酝酿周期也太长了,我快憋不住了!

-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嗯。

-你以前到底把我哥怎么了啊,做到这个地步了都不敢透露身份?也就我哥傻,完全没怀疑,要是换了别人……

接下来的内容易晖没看,也看不下去。

至少有半分钟的时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好似灵魂脱壳,连呼吸都忘了,唯余耳边一阵刺耳的嗡鸣。

等到稍微回过神恢复一点意识,“骗”这个字仿佛被无限复制,继而连成一条冗长可怕的咒语,不由分说将他的手脚捆绑束缚,把他困在一方四面紧闭的狭窄空间里。

易晖头晕得厉害,眼前阵阵发黑,天地混沌为漆黑一片,堪比台风过境。

不,比台风还要残忍百倍,所经之处尽皆夷为平地,寸草不留。

他以为换了副躯体、换了个身份,就能够摆脱过去,重新开始。

可他忘了自己有多蠢,上辈子因为一句虚情假意的“喜欢”,被骗得身亡心死,这辈子以为重获新生,实则还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绕来绕去,他竟再次走回了那个人用谎言编织的世界里。

也有可能从来没有走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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