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饭局,亦慧都心不在焉。一直以来,她的注意力,都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安安分分。不知怎么的,今天那鸟儿却被人放了出来,满天满地地乱飞乱窜,抓也抓不住。谭老头和刘总在说些什么,大家又笑了,亦慧抬起头,跟着微笑。助理小王又说了些什么,剧院那边刘总带来的一男一女,也相互说了些啥,亦慧仿佛一个字也没听到。那只注意力小鸟飞走了。亦慧知道它就在附近停留,可是她却说不上是在哪儿。直至有只黑猫扑过来,把那鸟儿咬住,叼在嘴里。刘总说:“Erick以前在百老汇演过音乐剧,实打实的艺术家。如今回国,被省歌剧舞剧团聘请当了顾问。”
除了亦慧,饭桌上的每个人都在赞叹,说难怪了,这上过舞台的人,样貌气质都非比寻常。Erick只当这些赞美是寻常,荣宠不惊的样子,嘴角稍微翘了翘,带着一丝骄傲的冷淡气质。亦慧看在眼里,心里明白。他和她,是一样的人,眼高于顶。但区别在于,亦慧明白,自己的骄傲,有时候并非好事。所以她略带技巧地藏好它,只在需要压制人的时候,才将它释放出来。余下时刻,她都尽量表现得谦逊有礼。但这个男人不同,他仿佛不在意,甚至可以说没意识到自己的傲气,一味地表现出来。然而,由于他的职业背景,和他优越的样貌气质加持,这份骄傲,反而给他增添了些许别样的魅力。亦慧想起了《傲慢与偏见》中的达西,在最新一版的电影里,他从晨光微熹中走来,头发丝上还沾有晨雾的湿润气息……“徐总以前也是跳过舞的,难怪了。”
说到气质,刘总又一次提起亦慧。亦慧回过神来。她知道,作为一个工具人,这个时候,她该接这个话题了。但她脑子却像生了锈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尴尬笑笑,说:“是学过一点……”“哦?学的什么,芭蕾?现代?”
Erick的眼神投过来,看着她问道。那只注意力小鸟奋力从猫的嘴里挣脱出来,飞回笼子里。黑猫虎视眈眈,眼睛像暗夜里发光的绿宝石,直盯着笼子里的小鸟。“古典舞。”
亦慧恢复常态,笑道。“古典芭蕾?”
“是中国舞,不过一样要上芭蕾基训。”
这位Erick看样子真是国外回来的,一点也不懂中国舞。不过即便是在中国生活,大部分人也不懂舞蹈的分门别类。这种用身体语言创作故事,表达情绪的艺术,门槛并不算低。亦慧找到了话题舒适区,开始科普古典舞。几句话讲完,那位刘总故作恍然大悟样,道:“我以前还总以为古典舞,古典古典,就是古代人跳的舞呢!”
此人倒是很懂交际,言语间的起承转合都做得滴水不漏。亦慧心中冷笑,别的普通人或许不明白,但他是相关业内人士,又怎么不懂?别的不说,就他在的那家剧院,去年就演了好几部民族舞剧,他能不晓得区别?装傻捧场罢了。那刘总把这傻气灌输到底,转而问Erick:“音乐剧和歌剧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大家又望向Erick,他将看着亦慧的目光收回,手指轻轻敲打桌面,笑了笑,眼神却又一次扫向亦慧。眼神接触那瞬间,亦慧看到他唇边不易觉察的一丝上勾弧度。他也在笑话刘总故作傻瓜的提问。两人隔着圆形餐桌,没说一句话,却早已经心知肚明。亦慧慢慢地,眼皮垂下,又抬起,缓慢地眨了次眼。Erick移开目光,开始对大家解释音乐剧与歌剧间的不同。亦慧低下头,夹了块鸡肉,放进嘴里咀嚼,边听着他们瞎扯。从他们只言片语的闲聊中,亦慧大概摸清了来龙去脉。原来梁昱光也不是个空想家,说干就干,早就联系过广远港芭蕾舞团谈过。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没谈妥。亦慧一点也不意外这个结果,毕竟排一出舞剧,又不是上裁缝店订衣服,给了钱很快就能出活。所以如今就想着用谭老头和络腮胡刘总的关系,再攀上这位刚归国的歌舞剧团顾问,让省剧团给排剧。虽说省剧团的芭蕾舞小团实力比起广芭,水了些,但聊胜于无,并且档期也很容易调。不过,其他的好说,就是新舞剧的A角,梁昱光那边有要求,定了广芭的一个刚从群舞升到独舞的演员。一个生意人,花钱投资一部舞剧,主角还定下了目前尚且不能独挑大梁的演员,这其中的道理,谁都明白。毕竟,古今中外,捧角的套路不外乎如此。亦慧如今可算明白,为什么杀鸡要用牛刀,非得让她来陪饭局,敢情是有此等机密,不是随随便便哪个人可以听了去的。成年世界,职场上下,男女之间,肮脏龌龊的事多的是。别说是梁昱光未婚,黄金单身汉,追求女舞蹈演员十分正常。即使他结了婚,做出此等事,亦慧也不觉得奇怪。越往上爬,才越发现,山顶的空气并不比山下新鲜多少,各种潜规则比比皆是。道德感太高的人,反而更受束缚。这场饭局,直到下午三点钟才结束。大家站起来,各自拿上包,准备离开。Erick对刘总说:“老刘,你得送我回去。”
“你没开车啊?”
“车子去维修了。”
“又维修了?不是,你的美国驾照究竟行不行啊?怎么三天两头,不是你撞人,就是人撞你?”
亦慧别过脸去,望着窗外的景色不语。Erick耸耸肩,一副“没办法”的样子。刘总一脸为难,抓了两下额头,道:“我明天休息,等会就回东湾,南辕北辙呀!”
东湾是省内另一个城市,和广远港隔着一个地级市。“你自个打的吧。”
刘总道。“你是住在哪里?”
谭老头开口问,“我看看顺路不。”
“秀湖墅。”
“那搭我们徐总的车回去,她顺路。”
谭老头一声令下,亦慧倒也热络,笑着道:“行啊,没问题。”
下到地下车库,一行人就此分开。亦慧在前面走,Erick在后面跟,一路无话,直至来到车子面前。亦慧打开后座门,说:“Erick先生,请吧。”
Erick笑了一声,没理会亦慧,径直走到副驾驶座,打开门坐了进去,系上安全带。亦慧把后座车门甩上,走进驾驶座,发动汽车,开出车库。“你不是住老城区吗,确定顺路?”
Erick背倚靠着座椅,歪着头,看着亦慧,问道。“上次我不是告诉了你吗,我不住老城区。”
亦慧手握着方向盘,空调才刚开,车里有些热,手心出了汗,有些黏。“哦?我们之前见过吗?”
Erick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