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消失掉的意识又一点一滴地回到亦慧身上。她像是从一个没有上下左右之分的黑暗匣子中醒来的似的，发现自己处于一个白茫茫的、发着亮光的空间中。接着，这个看似虚无的空间，开始变得充实起来。来来回回的人影晃动，与亦慧擦身而过。仔细一瞧，这些人似乎都是没有脸孔的，但亦慧却觉得她可以分得清他们是谁。这个是爸爸，那个是妹妹，还有妈妈、诺诺也在，对，还有陈嘉民。这些人影开始离她远去，整个空间又逐渐趋向于空旷。她哭出来，喊道：“别离开我。”
“你太弱了，留不住我们的。”
这些人影答复道。很快地，整个空间又变得空旷无物，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光亮。亦慧睁开眼睛，从这个梦中醒来。她擦擦眼角，发现梦里的眼泪并没有带到现实中来。她松了一口气，观察四周，发现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张褐色皮质长沙发上，脑袋后垫着抱枕，身上盖着薄毯。她坐起来，发现身上的衣服已被换成了男士T恤与短裤，头发却还带着些湿润。她把脚从沙发上抬下来，踩在棕灰色的地毯上。人站起来时，身上盖着的波西米亚毯子便掉落在地毯上。她并不理睬，光着脚走出地毯的范围，绕过水滴形状的茶几，来到沙发正对着的壁炉前。这个壁炉并没有使用过的痕迹，里头干净得很。广远港市的夏天长，冬天短，在客厅中建一个壁炉，看起来有些滑稽，想来开发商的设计师应该有某些不切实际的浪漫情怀。不过，这里的冬天虽然短，但却十分潮湿。尤其是这种依山傍湖的别墅，层数不高，接着地气。一到冬天，那蓬蓬的雾气从湖上吹来，应该会让人浑身难受。此时，若点一点壁炉，倒也舒服不少。亦慧心中已十分明白，这是谁的地盘，又是谁把她从水里捞出来，给她换掉了湿漉漉的衣衫。年纪大了有个好处，不再像小女生似的咋咋呼呼，非要矫情似地刨根问底——“是不是你帮我换的衣服？”
是又怎样，她自问身材保持得不错，不至于辣了别人的眼。她见到壁炉上摆着一个相框，里头的相片看样子有些年岁，带着胶片相片不一样的质感。相片中是一个小男孩，依偎在一个中年女人的膝盖上。亦慧好奇，伸手想拿起来看，但快碰到那相框的一瞬间，一只手伸过来，“啪”的一声抢先把那相框按倒在壁炉上。亦慧有些尴尬，只得对着突然出现的Erick干笑两声。Erick神色并无异常，把手从壁炉上放下来后，才问道：“你头痛不痛？”
亦慧摇摇头，又说：“谢谢你。”
Erick肩上搭着一条毛巾，头发湿哒哒的正滴着水，眉毛与睫毛也是湿润的。他每眨一次眼，那睫毛就动一下。亦慧总想起那春日雨天里的小昆虫，它们正奋力扑扇着被雨水沾湿的翅膀。他歪着头，手抓着毛巾，正搓着头发丝，不对亦慧的感谢表示回应。亦慧对他把她从水里捞起来的一系列动作做了想象，突然才想起重要的东西，便急急地问：“对了，我的手机呢？”
她记得她从公路上摔下去撞到栏杆时，手里的手机抓不住，跟着抛出去，应该掉落在湖岸边的草泥地上，并没有跟着她的人一起，掉进水里。手机里可是有许多重要的工作资料。Erick不说话，只指了指茶几。亦慧看到她的手机正躺在桌面上，屏幕上的信号灯正一闪一闪冒着绿光，显示有微信信息。她拿起手机，发现手机背面还沾有少许的泥，点亮屏幕一看，她管辖下的那几家商场的管理群，都冒出了不少聊天信息。很奇怪的，她却一点也没有了打开手机指点江山的兴致。把手机放下，便听得Erick道：“你也去洗个澡吧。”
这话乍听上去有些唐突，亦慧心中好不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Erick又说：“你的衣服洗完了，正在烘干，等会你洗完澡，正好可以换上。”
亦慧在他的指引下，走进宽敞的浴室。又听得他在外头说：“你仔细瞧瞧，看需不需要去医院检查下。”
她脱光了衣服，站在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落地镜子面前端详自己。没有伤痕。但扭扭头，发现背后脊椎处，有一两处淤血，按上去还有些疼痛。她歪着头观察了一阵，觉得不碍事，回去让陈嘉民擦点活血化淤的药酒，过几天就好了。若真是伤到了骨头，她不见得能这样站起来走来走去。至于短暂溺水所影响到的脑子和肺部，她没多大不好的感觉。除了鼻子，本来就鼻炎的她，如今鼻子里总有擤不完的鼻涕，似乎那湖水灌了好些进了鼻腔中，让人有些尴尬。亦慧站在莲蓬头下，开始清洗被湖水浸润过的身子。洗头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发丝中夹杂了些许湖中的水草，而且越捋越多，仿佛她整头头发都是水草组成的似的。她清洗了许久，直至闻不到一丝湖水浸过的腥味后，才关掉水流。裹着浴巾，小心翼翼地伸头探了探浴室外间的洗衣间，发现没人，安全。她原先穿着的衣服，那套灰色西装裙正叠好摆在台柜上。亦慧走过去一摸，衣料上还残留着烘干机的温度。穿上原先的衣服，打扮完毕后，亦慧觉得自己回来了。她走到客厅，此时才发现这房子的地面和墙面，全是原装的水泥涂面状态，并没有贴瓷砖与粉刷。客厅很大，绕过沙发，窗边那里，摆了一张又长又窄的桌子，贴着墙面。Erick正坐在椅子上，手搭在长桌上。他见亦慧出来，便问：“我煮了咖啡，你要喝一杯吗？”
亦慧笑着，嘴里说：“好呀。”
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咖啡的香气在空中飘荡，亦慧拿起杯子，低头喝了一口，感觉不错。日光已暗下来了，屋子里还没有开灯，光线有些昏暗，像在一个朦胧的梦中。“上次修车剩下的钱，我转账给你了。”
放下咖啡，亦慧道。“不急，再说。”
Erick看着她道。亦慧把目光投向窗外。黄昏的湖面又起了一层雾，在水面上流动着，试图柔和白昼与黑夜间的锋利界限。想起这湖的传闻，和刚刚掉进水里的经历，她突然觉得有些邪门，身子颤抖了一下。为了掩饰，她又喝了一口咖啡，终于将那寒冷驱出身体，放松了下来。抬起眼，她望见自己的车子还在湖边“瘫痪”着。“车子不知道要怎么办。”
她说道。“不急，有的是办法。”
亦慧慢悠悠地把杯子放下。她觉得自己仿佛拥有许多时光，一点也不再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