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欢帮工作人员分发人道物资,虽然人多,但所幸维持秩序并不算费劲,因此这活也不算太累人。
忙了好一会儿,一个又一个空箱子被腾出来放在一旁,他们终于将物资发放完毕。
时欢抬手轻扯了扯口罩,她望着病人家属面上洋溢着的笑容,不禁也跟着舒了口气。
此时已经到了下午,时间不算早了,医疗团队基本也都到了该打道回府的时候。
时欢见手上的事情都忙完了,便去了marry那边,思量着辞野估计待在那里。
鲜艳的红已经染上天边,连自上而下倾泻的光晕也无限柔和,褪去嘈乱,这片土地是难得的安逸。
时欢活动几下泛着酸痛的手腕,循着记忆抬脚前行,然而来到marry的病榻前,却没有看到想见到的人。
不过床榻上有位妇人正背对着她而坐,时欢上前轻轻拍了拍妇人的肩膀,见对方回首,便认出这是marry的母亲,想必是接完水回来了。
妇人显然也认出了时欢,即使眉眼间有些难掩的倦意,她也对时欢报以和善温柔的笑容。
时欢回以微笑,轻声问她:“marry不在这里吗?”
妇人略微颔首,用有些生涩的英语回答道:“marry去看日落了,也许一会儿就会回来。”
“去看日落了?”时欢愣了愣,似乎有些惊讶,“她一个人吗?”
妇人见她这幅震惊模样,不禁哑然失笑,忙迭口否认道:“不是的,marry还不能下床走路呢,但我回来的时候,有名异国军人在旁边陪着她,听他介绍自己是维和部队的人。marry想看日落,可我太累了,她就让那名军人带她去了。”
异国军人和维和部队等字样传入时欢耳中,时欢便知道那名军人定是辞野了。
“这样啊,那我去找找他们,刚好我们今天的工作结束了。”时欢对她点了点头,含笑道,“辛苦你了,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记得告诉我。”
“谢谢你。”妇人对她诚挚道谢,眸中漾着清浅的光。
时欢摆摆手示意不用,回身正欲离开,却在下一秒被妇人拉扯住了衣袖,她的力道极轻,若不是时欢注意到她,应许还会以为是被风吹过了衣角。
她疑惑回首,却看见妇人面带犹豫,似乎在踌躇着想要说些什么。
时欢唇角微弯,稍微歪了歪脑袋,对妇人问道:“请问,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妇人缓缓点头,她面上含着些许不安的神色,捻着时欢衣裳布料的指尖也无意识紧了紧,时欢的白褂上便落下了些许乌黑的痕迹。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妇人当即回过神来,将手收了回来,对时欢道了声对不起。
“没关系。”时欢知道她是在为弄脏衣服而道歉,但时欢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她上前,在夫人面前蹲下身子,“真的很难开口吗,如果实在不好说的话,可以再考虑考虑哦?”
兴许是时欢的温柔将妇人心头的冰刃融化些许,妇人终于轻叹了口气,敛眸咬了咬唇,开口轻声问道:“医生,我就是想知道……marry的真实情况,现在她不在,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不含虚假的答案。”
时欢闻言顿了顿,她心下微动,突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事实上,当时marry被送过来的时候,她腿上的伤口已经感染发炎,一点都不乐观,虽然命是保住了,但marry腿部的情况时欢一直不确定。之前她有试探过marry的腿是否有知觉,然而这小丫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时欢心里便已经基本明白了情况。
marry下地走路的希望,已经谈不上渺茫,可以说是完全不可能了。
但时欢看见这小丫头纯真的笑容,她如何忍心将这种残忍的消息告知她,只能尽量去回避这个问题,不让marry多想。
然而此时marry的母亲也许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才会这么问她。
时欢微启唇,最终她眉间轻拢,倒是不急着回答问题,只问妇人:“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刚才我接了热水回来,倒水的时候不小心洒在了marry的腿上……”谈及此处,妇人的眼眶便有些泛红,“那水多滚烫,她却根本就没有感觉到。”
这更加印证了时欢的猜想。
她深深阖眼,叹了口气,毕竟这是marry的母亲,有权利知道自己孩子的真实情况。
念此,时欢便伸手,轻轻握住了妇人的。
她抿唇,随后沉声道:“很抱歉告诉你这件事情,但是marry她,也许再也不能走路了。”
妇人即便早已经预料到这个回答,但当她真的听到这句话从时欢口中说出来时,还是忍不住眼眶发酸,泪水迅速涌出眼眶,她伸手捂住了唇,想要抑制住自己的哭泣声。
“老天啊,她才五岁,她才五岁……”
妇人低低的抽泣声拂过耳畔,扎的时欢心底微颤。
在这种地方工作,不论哭声还是咆哮,都是时欢每天会听到的,时间久了,她的情感也稍微不那么容易泛滥了。
但此时,眼前妇人如此悲切,正为她过早失去行走能力的孩子哭泣,那声声隐忍克制的呜咽透过了她的指缝,渲染上了无奈与绝望的色彩。
时欢实在是于心不忍,她缓缓站起身来,决定让妇人独自宣泄情绪,便悄无声息的抬脚离开。
对于一个刚来到这世界上没多久的孩子来说,她出生在这种环境,本就没有好好在广阔的地面上放肆奔跑过,然而现在,她却连这机会都彻底失去了。
太过悲哀,压抑在她心头,很是沉闷。
时欢做了个深呼吸,她一面尽量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一面漫无目的地向难民营外走去,没一会儿,她不经意间抬首,便望见了不远处平旷土地上,立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身形颀长,正背对着时欢这边,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开长而斜的一道,柔和霞光将他周遭的冷冽都悄然融化。
他被黄昏的光芒所包围,整个人都熠熠生辉,视线所及的风景里,他是最为绝妙的一抹。
是辞野。
时欢眸光柔和一瞬,却突然注意到他左肩处似乎靠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她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marry被辞野抱在怀中,被他托着,稳稳坐在他左臂小臂上。
两个人竟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温馨。
时欢顿了顿,
唇角好似有了些许上扬的趋势。
她几步上前,站在辞野身边,背着手与二人共赏眼前落日,见流云四散,橙红色的光晕破碎重组,很是好看。
辞野侧首看向她,还没开口,怀中的marry便已率先发现了时欢,对她笑眯眯唤了声“医生姐姐”。
marry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时欢心头的沉重似乎都减轻了几分,她笑了笑,敛眸轻刮了下小丫头的鼻尖,“又见面啦,日落好看吗?”
“好看!”marry忙不迭点头,一本正经道,“自从我没有家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过日落了,今天终于看到啦。”
这个回答配上孩子的纯粹模样,听的时欢有些心酸。
她无声笑叹,嗓子有些哑:“只要你喜欢,姐姐天天带你来看,好不好?”
“真的吗?”
“真的。”不待时欢开口,辞野便已淡声对她道,“姐姐没时间的时候,哥哥带你来。”
marry闻言,唇角笑意更甚,“谢谢,我好开心啊!”
时间已经不早,辞野便打算将marry送回到她母亲身边,时欢跟他一起。
路上,marry一直在出神,难得没活跃。
直到即将进入难民营的时候,她突然抬首看向时欢,眸光坚定,问她:“姐姐,我是不是以后再也不能走路了?”
时欢心下微沉,她启唇正要否认,marry却已经轻轻摇头,“不用骗我的,今天妈妈把热水洒到我的腿上,我都没有任何感觉,我都知道的,姐姐你不用安慰我。”
随后,她咬了咬下唇,即便眼睛里已经泛了泪花,却还是扬起唇角对时欢道:“我不想让妈妈伤心,所以当时就装作没注意的样子,所以姐姐,你能不能不要把这件事跟我妈妈说,爸爸已经离开我们了,我不想让她更难过了。”
时欢说不出话来,只闷闷的点头答应,心下沉重不止千百。
直到辞野将marry送了回去,他和时欢一起走出了难民营,打算同团队集合回营地,时欢依旧缄默不语,跟在他身后。
辞野突然止步,时欢不小心便撞了上去,这才回过神来。
她揉揉鼻子正欲开口,辞野却在此时回过神来,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力道温柔,带着些许安慰的意味。
时欢怔了怔,随即她蹙紧了眉,将前额轻抵上他胸膛,泪水被带出了眼眶,悄无声息的顺着脸颊滑落。
时隔多年,她再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
直击心脏,无名酸楚溢满了整个胸腔,仿佛要将她的呼吸夺走。
耳边似乎传来辞野似有若无的轻叹,顺着风消散了。
辞野抬手,轻拍了拍时欢的背部。
他颔首吻在她发间,敛眸柔声道——
“乖,你已经很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