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生出的稚嫩右手如蚊香一圈一圈盘旋缠绕,施行对司徒平的抓捕。他逐渐被逼迫到角落中,气也不敢喘。手臂舞动同时,幽深洞中传来呼喝之语,迷迷糊糊的口气并不和善:“混账东西,你完全不应该来这里捡什么便宜。”
司徒平心中暗暗叫苦,自己只是避避风雪,何曾捡到什么便宜!行进中的右手略一迟疑,似是在判断司徒平的方位。俄顷,它便继续自己的事业。它一步一步,离司徒平距离越来越近。手指一寸一寸摸索,逐渐来到司徒平面前。他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万念俱灰。莫非要埋骨于此?出乎司徒平意料的是,洞中突然飞出一道黄白色的光芒。这光芒宛如昨夜风雪中的月光。这一片光芒贴着地面,避开一筹莫展、宛如石化的司徒平,汇聚成光束,缠绕长长的右臂一圈。光芒闪耀处,只听一阵滋滋啦啦的声音,好似有一锅沸油倾倒到雪地上一般。只见长长的右臂从生出土地处齐根断裂,鲜血喷洒出来,染红洞中茅草。地底传来一声难以抑制的惨叫长啸,声音凄厉,如鬼似魅。司徒平心惊胆战,觉得这声惨叫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长长的、盘绕在洞中的右臂失去支撑。它停留在司徒平眼前,如墙壁般轰然倒塌,落地之后如寒风中枯萎的瓜秧逐渐变小。司徒平擦一把溅到脸上的血,明白自己获得暂时的安全。他目瞪口呆,心中困惑。洞中妖怪如果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却没有必要割断胳膊。如此血腥,大可不必。司徒平凝神细想,心道,莫非从地底伸出的一左一右两只手,和深藏洞中冬眠的妖怪,并非同一个人?一道希望的微光闪过。夹缝中,求生存。地底传来窸窸窣窣之声,好像祁连山的老鼠正在散会。片刻之后,只听洞外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呼喝:“偷东西的司徒小贼,本座今天先放你一马。有本事就躲在这洞中永远别出来,否则,本座要你好看。”
声音穿过坚冰,隐隐约约传到司徒平耳中。他透过洞口坚冰,模模糊糊看到一道剑光冲天而起,离祁连山而去。这逐渐远去的声音,与洞中完全不同,却与刚才的惨叫颇为相似。“司徒小贼”,便是指的自己。司徒平惊魂甫定。听这话语,来人并非陌生,似乎什么仇家前来抓捕他。回想刚才鲜血淋漓的情景,仇家已被洞中妖怪击退。适才洞中声音几番呼喝警告,并非只是针对司徒平,应该亦包括藏在地底的那一双莫名其妙的手。司徒平行走仙林日子极短,如何会结下仇家?他略一思索,便已猜到洞外人身份。此人从地底而来。必定深通地肺之术。右臂比左臂年轻,乃是因为右臂之前负伤,不得不断尾求生。这年轻的、宛如朝阳的的右臂乃是以道行为根基,勤修不辍,再生得到。其根基不牢固,脱离主体滋养后,瞬间枯萎。而左臂则反映了主人真实的年龄。司徒平想起钢丝一般卷曲的短发和肥胖、结实的五短身材,毛骨悚然。来人便是雪野派四大首席之一,欧阳巧石。他被困在心月山庄神沙小径阵之际,为求脱身,右臂被宝相夫人借来的五行雷火梭连根拔起。如今,在祁连雪山,欧阳巧石竟重蹈覆辙,再度痛失黄金右臂。雪野派竟不放过自己,司徒平心中一阵后怕。如此说来,今天三更半夜之时,秦紫玲匆匆离开小漫子村,恐怕亦是因为雪野派的人追踪前去。多半是欧阳巧石。两人短兵相接,秦紫玲负伤。如果欧阳巧石逞威小漫子村,战事扩大,必然伤及无辜。那样的话,自己该如何向村中世代居住的父老乡亲交代?他惊出一身冷汗。多亏秦紫玲道行高妙,见机得早,弥尘幡妙用,避免殃及池鱼。司徒平心中涌起一阵感激。然而,被弥尘幡甩掉的欧阳巧石很快便追到祁连山。估计是因为该死的五锴针。可他为何扬言自己偷了雪野派东西?司徒平猛然想起,宝相夫人金丹,乃是九转长春鼎修炼的上好材料。莫非是指体内这宝物?无利不起早。雪野派辛辛苦苦张罗围猎宝相夫人,乃是看重这粒金丹?若非金丹附体,身中五锴针的司徒平只能苟延残喘。司徒平想到此处,心中颇为恼怒绝望。想来,自己在火石山不过两年,虽未立下大功,亦应好聚好散。何必赶尽杀绝,鸡犬不留。脚腕上的疼痛将沉思的司徒平拉回洞中逼仄的现实。他勉强站起身子,一瘸一拐地朝洞中挪动。司徒平找到被欧阳巧石左手夺走、扔在洞深处的皇家盒子,小心翼翼将它放回原来位置。毕竟,万物有主,各归其位。不论洞中是怪物还是剑仙,总算有恩于自己。安顿好关于盒子的事情之后,司徒平恭恭敬敬,朝洞中拱手施礼。他开口说道:“司徒平见过道友。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片刻之后,洞中的声音重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回答道:“什么救不救的,主要是怕弄脏了我的山洞。”
听口气,好像还没有起床。司徒平朝周围环视一圈,欧阳巧石的残肢仍在洞中凌乱。他脸红红的,厚着脸皮小声说道:“可是…这山洞还是难免被弄脏了。”
话音未落,脚步声起。片刻之后,只见逼仄的洞穴深处,晃晃悠悠走出一位高大壮硕的老怪身形。与其说他是走出来的,不如说是流动出来。这老怪全身好像水做得一般,填满逼仄的洞穴。他逶迤前来,身体随着洞穴窄窄的形状不断发生变化。他的皮肤绷紧却极有弹性,全身上下好像没有骨头。这老怪穿过山洞狭窄部分后,身体豁然恢复。司徒平极力辨认,发现他长得颇为高大。老怪整个人看起来吹弹可破。好像是装满水的布袋,身体可以随意改变形状及大小。司徒平目瞪口呆,不由自主担心他会不会漏水。他心中暗道,看这架势,莫非是得道千年的软体动物,或者水蛇?看来自己头昏眼花,脱离欧阳巧石魔掌,却早就掉到妖怪巢穴里去啦。宝相夫人的第二金丹,凝聚其毕生一半修为。这是修真极大助力。旁门左道,怎会不觊觎?司徒平心想,自己必须放松自然,不可泄露金丹痕迹,以免引起怀疑。司徒平唯求速速离去。老怪来到洞穴宽阔处,满头满脸的头发和眉毛,好像是一柄巨大的拂尘。司徒平看不清楚他脸上表情。老怪右手拿着一个酒葫芦,经过司徒平身边,似乎扫了他一眼。他打量溅到洞中的鲜血,长眉飞舞,说道:“现在的小剑仙,真是不经打。”
听这话语,殴打剑仙,像是家常便饭。应是极厉害的旁门左道。司徒平闻到一股芬芳的酒气。他心存一丝侥幸,鼓起勇气,拱手施礼,避重就轻说道:“晚辈贸然闯入,心中不安。离去之前,一定将前辈洞府收拾干净。”
老怪并未搭理司徒平。他转头看着洞口茅草、夹杂在茅草中闪闪发光的坚冰,目光流转迷离。他伸手轻敲冰层,说道:“怪不得北风停了。”
司徒平以手挠头,顺着老怪话语,低声说道:“晚辈冒昧,为寻求一丝温暖,用前辈洞中铁锅煮化雪水。还请海涵。”
老怪盯视司徒平片刻,仿佛站立不稳,摇摇晃晃。他一边用手梳理茂密的头发和长长的眉毛,摇头说道:“青阳浑天釜,居然用来煮雪。真是岂有此理。”
司徒平心中泛起一丝疑惑,青阳浑天釜,像是玄门正宗法宝?他不及多想,向洞口走去。司徒平手脚并用敲打坚冰,力图打通洞口。他却只觉被欧阳巧石左手抓伤的脚腕疼痛难忍。司徒平支撑不住,摇摇欲坠,扶着墙壁。司徒平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滴。他竭力不让自己跌坐在洞中,强忍疼痛,朝老怪拱手说道:“弟子一定马上将洞口坚冰除去。”
老怪见到司徒平窘态,竟哈哈而笑。他食指轻点,朝青阳浑天釜一指。只见釜上放射出月色般的光华,好似洞中多了一个月亮。老怪借着光芒,继续梳理头发和眉毛。他一只手举起手中的酒葫芦喝一大口,说道:“好大的口气。青阳浑天釜煮雪为水,结水成冰,可汇成结界。逃走那厮面对坚冰无可奈何,才从地下而来。”
欧阳巧石居然没有破冰本领。司徒平道行低微,远不是欧阳巧石对手。现在肉体又受到损伤,一时半会,怕是难以除去坚冰。司徒平更加窘迫。当此之时,老怪手臂轻挥。袍袖随之飞舞,青阳浑天釜光芒大盛。一阵最轻柔的和风吹过洞中,朝洞口而去。堵在洞口的坚冰好像太阳升起后的雾气,转眼消失不见。洞口大开,豁然开朗。司徒平见到外面广阔天地一角,朝外挪动,暗思脱身之计。祁连山的疾风奔涌进来,吹散洞中积聚的热气。司徒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山洞外面积雪映照的耀眼阳光活泼泼钻进来,像兔子一般跳跳跃跃,在洞中横冲直撞。洞口似乎有四个煤黑色的大南瓜,正在洁白万物中滚来滚去,渐行渐远。耀眼光芒照射下,司徒平不由自主眯起眼睛。片刻之后,洞中景色纤毫可辨。借着光芒,司徒平得以打量被惊醒的、在山洞中冬眠的老妖怪。他凌乱的头发和眉毛逐渐各归其位。只见他头发花白,满脸苍须,一直延伸到眼角。眼睛上方长眉相接,茂密垂落,直到脖子上,却遮不住明亮的眸子。他脸色红润,神情夹杂慈和与威严,脸上清醒和沉睡交织。他伸出袍袖的手白嫩肥胖,简直赛过养尊处优的公主。老怪一身修道打扮,身上道袍一尘不染,手腕上金光闪闪,流动不止。似乎剪裁了一片月亮。这不知是何来历的老怪,竟有几丝正道剑仙的风姿。总归应是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