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司酝,太后娘娘说你身为女官,不想着为人小心克己奉公,与郎君们不清不楚的,若是上行下效,整个内廷都要变得乌烟瘴气,成何体统?因此,罚你在殿外跪一夜。”
罚跪一夜!
这个惩罚,远比鞭笞、拶刑等轻多了。
穆与棠屈膝跪在大块青砖上,伏地叩头道:“臣叩谢太后娘娘开恩。”
“那你跪着吧。”
宫女讲完话,命内侍关上安仁殿的大门。
沉重的大门,由两位内侍合力推着关上,门缝由宽大变得狭窄,最终,两扇大门完全合上,没有一丝间隙。紧接着,里面落了闩,发出低沉的声响。
那一刹那,吃了闭门羹还被罚跪的穆与棠,鼻子发酸,掉下屈辱的眼泪。
她在内廷当女官,从不像别的女官或宫女有那么多花花肠子,除了官服打扮,从不会想着别出心裁露这露那的,偏偏老天爷就是跟她过不去,那天送酒撞上了大皇子,撞出了这么多是非!
她晓得,自己最大的错处就是这张脸,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成这样,又下不去手自毁容貌,难道真的要向后宫里某位妃子投诚,才能自保?
不!
就像那一年垂死之际被救了出来,这一回,她相信自己也能活着出宫!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出宫,再也不要像草芥一样被人愚弄!
躲在暗处的苏荷,亲眼看着穆与棠的脊背抽动,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显然是在克制着哭泣。
她于心不忍,左顾右盼没见巡逻的侍卫,三步并作两步凑近了,“穆司酝,甭哭了,我给你送好东西来了。”
穆与棠忙伸手抹泪,带着哭腔问:“苏掌苑,这么晚你还不睡觉,跑来这里作甚?若被殿里的人发现了,保不齐连你一起罚。”
“穆司酝,这会儿已三更天了,谁不要睡觉?就算被人逮住,我也不怕,要罚就一起罚,你跪得住,难道我就跪不住?”苏荷性格爽朗,不以为然,只扬了扬偷偷摸摸拿来的两个膝垫。
穆与棠很是吃惊,“苏掌苑,你让我作弊?”
“穆司酝,这咋能叫作弊呢?该跪你就跪,顶多是减轻伤害而已。我最恨宫里动不动就罚人跪,大家跪怕了,才搞出这样的东西,别人都戴得,你就不戴,赶明儿个膝盖跪坏了,这辈子都甭想好了,看你还嘴不嘴硬?”苏荷扁嘴反驳。
穆与棠软下声,摇了摇苏荷的胳膊,“苏掌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跟别人受罚不一样,太后娘娘罚我跪,我用了膝垫,查出来只怕罪加一等,多跪个一两天都是有的。”
“我打算鸡鸣时分来把膝垫取走,没人看见,总不会有事。”苏荷希望她能戴着膝垫,少受膝伤。
穆与棠苦笑着摇头,“苏掌苑,你忒天真了。内廷哪有秘密可言,什么小动作,上头的人不晓得?我真心谢谢你如此掏心掏肺对我好,可我不能连累你,你还是赶紧回去睡觉。”
一旦穆与棠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苏荷也不愿再劝,只道:“其实,我这么晚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一盏茶的功夫前,我得知宫女外放的日子定了。”
“定了哪天?”
“九月二十七。”
看来,柳尚食推定至少半个月后才放宫女出宫,猜得真是一点儿也不错。若是没发生今晚被德妃用拶夹,又被太后罚跪的事,穆与棠在宫里多呆半个月,也不碍的。如今,每一刻钟都充满了变数,遑论半个月!
苏荷看着穆与棠无比落寞的眼神,迟钝地问:“穆司酝,你不是眼巴巴地盼着出宫?如今外放出宫的日子定了,你咋一点也不高兴呢?”
穆与棠在内廷从小宫女一路爬到六品女官之位,真正交好的朋友仅有苏荷一人。面对苏荷的问话,她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憋屈,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落,“苏掌苑,我恐怕……很难……出宫。”
“哭啥啊?你甭哭呀!你一哭,我人都傻了!”
苏荷手足无措,只能学着别人安慰人的样子,在穆与棠的肩上轻拍两下,“咱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出宫吗?你要是怕有人从中作梗,我去求韩俢仪帮忙。韩俢仪眼下正得宠,只要她给圣人吹吹枕边风,就没有不成的。”
韩俢仪比其他宫妃厉害,可是跟德妃或太后比呢?
穆与棠心知正常出宫机会渺茫,又不愿辜负苏荷一番好意,慢慢地止住了哭声,强扯出一丝笑意,“苏掌苑,那我就靠你了。”
“当然喽,有事你得靠我。只要你甭哭,什么都好说。还有,你也别这么勉强的笑,好像我是那种腰缠万贯的大爷,只为买你一笑似的。”
穆与棠本来是强颜欢笑,被苏荷一逗,怎么都崩不住,直接笑开了。
“何人在此嬉笑?”
列成两队手持长枪的千牛卫,前来巡逻。
苏荷忙站起了身,“诸位,我是尚寝局的掌苑,姓苏,来找穆司酝说几句话。话刚讲完,这就回去。”
“你好歹也是个女官,看人罚跪还来寻开心?”
“非也非也,我是怕穆司酝哭得惊动太后娘娘,那才罪加一等,便逗她开心。总之,我知错了,这就回房歇息。”
苏荷讲完话,怕被千牛卫刁难,也不管人家说什么下文,飞快地溜走了。
“你既是被罚跪,合该正儿八经的,跟人嘻嘻哈哈算什么?我瞧你有几分面善,这次就算了,下次再碰到,连你们两个一起罚!”
穆与棠千恩万谢,目送走这帮巡逻的千牛卫。
“奇怪了,这么好看的胡姬,咋罚跪在安仁殿外?”
“八成是她跟宦官或内侍勾搭,被太后娘娘发现,才罚跪的。”
“主子们的事,你们少掺和,有几颗头够砍得?”
当着她的面尚且感如此议论,内廷那么多张嘴,背着她的时候,指不定编排多么难听的话!
月亮将圆,天阶夜色凉如水,难以言喻的憋屈感,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口,哭不出来喊不出来,只能默默承受。
跪久了,夜里的冷风与降下来的露水,一次又一次地落在她身上。地砖硬邦邦的,磕得她膝盖生疼,双脚开始发麻,偶尔用手撑一下地,挨过拶子的手更疼了,只能挺直膝盖跪一会儿,再塌腰跪一会儿,却不敢挪动半步或站起来走动。
跪一夜,能熬过去么?
万籁俱寂,穆与棠心中好像装着一个铜壶滴漏,时间逝去的每一个瞬间,在她心里滴一滴水。四更天,宫里最为安静,最为难捱。天地之间,似是什么都不剩,唯有她一人,与地上坚硬的青砖负隅顽抗。寒风灌入她的衣衫,冷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只能抱紧双臂,打着哆嗦来取暖。
到了五更天的时候,鸡鸣四起,鸟儿开始觅食,各处的宫女内侍们开始早起,为各自的分内事忙活。
胜利在望,穆与棠咬牙继续坚持。
当清晨的第一道曙光打在她身上,安仁殿开了殿门,她头昏脑胀,眼皮酸痛,跪地的双膝和腿早已毫无知觉,但仍是自觉地挺直了脊背,接受那些宫女内侍们的审视。
这时,瑞亲王李宥跨过安仁门,一道跪在地上的倩影,揪住了他的目光。那纤长白皙的脖颈,那像花瓶一样凹凸有致的身形,不是她还能是谁?
果然,谢玉衡说穆与棠被太后罚跪,并非笑谈。
终究,还是来迟了,叫她受了一夜的罪!
李宥掸了一下圆领袍的前摆,宫女内侍们见了纷纷见礼,他只目不斜视,朝着那个背影走去。
宫女们一声又一声地唤着瑞亲王,难不成穆与棠出现了幻觉?她伸手揉了揉双耳,却见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帘前。
“你跪了一夜?”
浑厚有力又有磁性的声音,像陈年佳酿,蛊惑着她点头称是。
“苦了你了。”
穆与棠听到这话,就像昨晚听到苏荷的关心一样,忍不住想哭了。但是,来往的宫女内侍们越来越多,她一个六品女官也有自己的矜持自傲,哪能像遇事不决的女子一样随意哭泣呢?
不能哭!
不能哭!
不能哭!
她咬紧双唇,吸了吸鼻子,将想哭的冲动给扼杀了。
随即,李宥转身,大步流星往安仁殿正殿走去。
洪嬷嬷过来拦他,轻声道:“瑞亲王,太后娘娘昨晚四更天才睡下,这会儿睡得正香,不如晚些来请安。”
“洪嬷嬷,为何阿娘要罚她?”
那个她,洪嬷嬷自然明白是指司酝房的穆与棠。一看他来得这么早,大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之势,便知德妃说瑞亲王与穆与棠往来甚密,不是假话。
洪嬷嬷温声回话:“瑞亲王,太后娘娘自有她的想法,老身不敢妄图揣测。若是您急着问明内情,何不在这儿用了朝食,再慢慢等太后娘娘起来?”
睡在暖阁里的太后,本就睡眠浅,听到外头有些动静,就醒了,开声道:“七郎,你进来。”
李宥和洪嬷嬷一起进了暖阁。
太后半坐在床上,脸色有几分憔悴,明知亲生儿子为何而来,却没有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