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与棠在内廷时,常听人说找人不异于大海捞针,因而想着出宫后开一家酒肆,一边托人打听消息,一边积攒银子,等有可靠的消息,再背上行囊,亲自登门拜谢。
现今,救命恩人近在眼前,是瑞亲王一次又一次地救了她!
穆与棠满怀感激之情,激动地表示:“瑞亲王,我攒了五百多两银子,待会儿到了昭德观,会找机会送给您,以谢您的救命之恩。”
“我缺你那五百两银子?”
“不缺。”穆与棠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嘴,随即后悔了——瑞亲王确实不缺银子,可她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那点银子了,他连银子都看不上,这份恩情便没法还了?
马车行了一路,李宥本想把幼时救过她的消息带进棺材里去,不禁吐露出来,她还是这般不讲到点子上!
“穆二娘,我对你的恩情,不要你用任何身外之物还,只要你用真心还。”
爱,戴上恩情的枷锁,不正是应了恩爱一词?李宥饶有兴致地凝望她,像欣赏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用真心来还瑞亲王的恩情?
要向他交付真心?
穆与棠心慌意乱,在广袖中的双手出了一层细汗。
李宥挪到她身旁坐下,拿出一柄玉扇,挑着她的下巴,凝睇着唇红齿白的她,挑眉问:“你不敢?你在害怕什么?”
“瑞亲王,我这条命都是您的,还怕什么呢?”
穆与棠的眼神不敢与他对视,只瞧着他的喉结,像咬了一口的枣儿,露出那一个尖尖的核。
“不,你在怕,怕被我骗身骗心。”
话讲得如此露骨,惹得穆与棠方寸大乱,心快跳到嗓子眼了,脸红发烫,像被人架在火上烤。
动不动就脸红,真是个青涩可人的小娇娘!
李宥还想戏谑一番,马车却停下了。
“瑞亲王,穆司酝,昭德观到了,请二位下马车。”
昭德观这就到了?以往李宥每回来昭德观,在路上都嫌太过漫长,睡一觉才能到,今儿个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好些话,他还没讲完呢!
穆与棠咬着下唇,轻轻地把下巴从玉扇上移开,免得车夫掀开马车帘子,看到这一幕不甚文雅。
李宥将玉扇别回腰间,弯腰先下了马车。
穆与棠也不好在马车里就坐,帘子已被人撩起,她弯身出马车时,便见李宥搭出了右臂。
借她一百二十个胆子,也不敢在瑞亲王面前耍主子的威风,把他当扶下马车的宦官用;可是,若不扶着他的手下马车,那就是对瑞亲王不敬,更何况还是她的恩人!
穆与棠咬咬牙,将手搭在了李宥的右臂上,哪怕隔着几层衣裳,她也不敢用力,用眼角的余光偷瞥其他宫女宦官们有没有窥看。好在她们忙于搬运各种赏赐,没谁敢正大光明地看,她便扶着李宥的右臂,下了马车。
昭德观修建在昭德山顶,山势极高又陡峭,从山下牌楼处,一路往上修建了数不清的石阶。昭德观最高处的灵宫殿围了一圈铜铃,秋风拂过,发出悦耳又清透的铃声。
今早一而再再而三吃闭门羹的事都成了过眼云烟,此刻能与她一齐去往山上的昭德观,一切都值了。
然则,她不言不语的,像娇羞的小媳妇,不远不近地跟着,似乎很有些勉强。
李宥往后看了谢玉衡一眼,示意他让搬运各式赏赐的宫女宦官们慢一点。
谢玉衡跟了李宥多年,瞬间懂了,高声道:“圣人御赐的东西,早列明了单子,你们先别急着往山上搬,对着单子看看有没有漏什么。”
“谢典军,那您来念单子,我们这些人来找。”
谢玉衡接过单子,开始念念有词。
走过第一个拐角,山下众人看不见的时候,李宥自然而然地牵住穆与棠的手,开始一起爬石阶上山。每一块石阶长丈余,厚薄不一,有他拉扯着往上,会变得容易许多。
只是,他的手很干燥,而她的手因出了汗很是湿软,以致她想抽出手,又不敢。
第一次一起爬山,什么话都不讲,多煞风景?李宥开腔问:“你在道观过了两年,还记得么?”
“那时我还小,很多事记不太清,只记得一天三次做功课,最巴望着能下山做法事,开开眼界。”
“你在道观里都做什么事?”
李宥身上散发出的龙涎香,与他的朗朗清音,诱得穆与棠不自觉地想回答:“那时我又矮又小,挑水劈柴那些事不会干,只能干些烧火、摘菜、洗菜、收拾碗筷等活。”
“到了隆冬时节,水寒冷刺骨,你还要洗菜洗碗,岂不是长满手的冻疮?”李宥关切地问。
穆与棠笑着摇头,“观里的仙姑们都是极好的,有一口灶专门烧热水,不论洗衣做饭都可以用。”
“夏天炎热,烧火是个苦差事。”
“苦夏时分,观里做冷吃食物较多,烧火没那么频繁,倒也还好。”
讲起年幼时吃的苦,她能用如此平淡的口吻叙述,好像在讲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没有半点埋怨,令李宥刮目相看。
此番细查之下,他才摸清楚了穆与棠的家世。
她爹穆仲达乃是颇为成功的胡商,在西市经营两家酒肆、一家药铺、三家绸缎庄,妻妾成群。
穆与棠的亲娘在世时,是穆仲达第四个妾,尤其擅长跳胡旋舞,生下她没多久,便被当家主母打发去酒肆跳舞。
那日四月初一,穆家人全去上香了,留她们母子二人在家,为的也是市鼓午牌时分响了,她娘就得去酒肆跳舞揽客。
这些年,穆仲达从未打听过穆与棠的下落,一则是他冷血无情,二则近些年他接二连三地倒霉,也是自顾不暇。
李宥摩挲着她的手心,“只要我活着一日,再也不能叫你那般吃苦。”
他干燥却不粗粝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揉捏着她的纤纤素手,每一下,像在烽火台上点火,还没片刻,她的掌心便烽烟四起,搅得她的心小鹿乱撞,无法聚集念头紧盯着脚下的路。
随后,他将五指弯曲,令两人十指紧扣,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上走。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石阶,穆与棠看着有几分泄气,外加他剖白心迹后如此明目张胆,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瑞亲王,你……”撒手两个字,她怎么都不好意思讲出口。
李宥勾唇一笑,笑意漾开在整张俊脸上,“何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更不能说了!
“没……没啥。”
“有话直说,在我面前不必吞吞吐吐的。”
穆与棠的心间确实盘桓着一个大问题,借机发问:“瑞亲王,待您成亲后,您会常来么?”
这话问得好,李宥乐意听!
换言之,她说的这句话,是他这一天听到最动听的!
李宥明知故问,“你是希望我常来,还是不来呢?”
穆与棠脚步一滞,立于原地,一本正经地答道:“瑞亲王,我上山修道,便是方外之人,您常来的话,落人口舌,没得惹王妃不高兴。”
王妃杨映兰?
李宥懒得多想,“我管她高不高兴,我自个儿高兴就成。”
言外之意不就是会经常上山来找穆与棠?
她意识到这一点,立刻把手给挣脱了,正色道:“瑞亲王,若是您跟王妃成了亲,男女有别,你自是与我保持距离为好。不然,就算您经得住世人嚼舌根,我也受不住被世人戳脊梁骨。”
“如此说来,你是不愿对我交付真心?”李宥的脸色也慢慢沉了下来。
穆与棠辩解,“瑞亲王,您是我的恩人,能得您的垂爱,是我三生有幸。我愿将您珍藏在心上,不愿让世人的风言风语玷污。”
一个在道观里吃斋念佛想着意中人,一个在王府对着不爱的妻子念心上人,明明只隔了几十里路而已,怎变得像咫尺天涯遥不可及?
李宥捏着她的双肩,动情地讲道:“在昭德观修道的大长公主,是我大姑。她以前最是疼我,只要我开口向她求你这个人,她定会把你赏给我。我们一起游山玩水,浪迹天涯,好么?”
游览天下名山大川,品全国各地风俗人情,世人哪个不想?穆与棠也想,可是不能!
“瑞亲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逃到哪里去?您是王爷,自有您的责任在,岂可为了我一人与皇室为敌?”
“这个富贵王爷,谁爱当就当去,我不要了!”
才华横溢,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王爷,若是早几年遇见,穆与棠定会一见倾心。可是,近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让她有诸多考量。为了儿女情长,连累他丢了爵位,两人隐姓埋名,何以立足?
贫贱夫妻百事哀,他又是过惯了富贵日子的,何必为了一己私情,闹得个一地鸡毛?
两人交心来得太快,将会互相拖拽进无限深渊,难以翻身。
穆与棠必须做个恶人,让他回到正常生活里去!
她摆出一副嫌弃的模样,质疑道:“若你不再是瑞亲王,拿什么护我周全?”
“你只在乎我的爵位?”
李宥脸上带着诧色,覆上一层难以置信的寒霜。
穆与棠狠下心,继续道:“我在民间和内廷呆过,深知有权有势的男人才靠得住。”
“权势……权势……”
李宥眼眶泛酸,大笑着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