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袭青色袍子，沿着台阶一路向下。
穆与棠再也绷不住，蹲着抱头痛哭。
她真的很恨自己为什么要权衡利弊，为什么不能像那些被恩爱冲昏头脑的小娘子小郎君一样私奔，为什么要把救命恩人推到千里之外？
“谢典军，刚才瑞亲王红着眼下山，您不跟去看看？”
“好端端的，瑞亲王怎会哭呢？”
听到宫女宦官们的议论声，穆与棠忙擦干眼泪，赶在她们追上之前，每跨一步踩两个台阶，飞快地往山上走。
浓雾渐散，树木大多光秃秃的，打头阵的谢玉衡看见一抹倩影在石阶中穿梭，对着挑着各式宝物的宫女宦官们道：“你们好生挑着东西，仔细脚下的路，我去昭德观跟监院先打声招呼。”
宫女宦官们无有不依的。
于是，谢玉衡快步急行，悄然无声地追上去，离穆与棠一丈远时，开口喊了一声穆司酝。
她闻言回头，认出是瑞亲王身边的谢玉衡，便含笑道：“谢典军。”
她碧眼亮晶晶的，眼白泛红，深邃的一双眼睛微微发肿，显然是刚哭过。
瑞亲王眼眶红红的，她也哭了，互有好感的两人，上山途中拌了嘴？
谢玉衡想摸清楚情况，委婉地问：“穆司酝，王爷惹您生气了么？”
“谢典军，蒙瑞亲王垂爱，原是我不配，怎是他惹我生气呢？”
不配？
听到这个字眼，谢玉衡心里一个咯噔：怪不得王爷会那样难受，原来是被心上人拒了！想想也是，王爷是天选之子，第一次为一个小娘子如此上心，甚至做出许多出乎意料的事，换来的却是拒绝，哪个男人受得了？
“穆司酝，我说句不中听的话，王爷是人中龙凤，又不像大殿下那般花花肠子多，在你身上花了诸多心思，为的也是以后有个好结果。你别被宫里那些人的说法吓破了胆，当过道姑也没甚关系，以后还俗了照样家人。”
还俗？
穆与棠被誉为妖姬，宫里人巴不得她老死在昭德观，岂会让她还俗嫁人？遑论，嫁给瑞亲王这样的人中翘楚。
虽则她心中明知是不可能，又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道：“谢典军说的是。”
两人一路无话，直登昭德山顶。
与穆与棠记忆中的昭德观大不相同，现今的昭德观建在山势最高最陡峭处，三面俱是悬崖峭壁，唯有一条路上下山；以前仅有一座正殿和后堂，现今扩建成一座九重塔，主殿为灵宫殿和玉皇殿，另有四座稍微小些的殿阁；以前的后院极小，种些瓜果时蔬，自给自足，如今却修成了江南的山水园林，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被誉为小蓬莱。
果然，大长公主来修道，昭德观成了皇家庙宇，变得非同凡响。唯独那一圈拳头大的黄铜铃铛未变，风一吹，叮当作响，令人神思清明。
在昭德观大门口扫地的小坤道，一看来的两人风姿不俗，便杵着扫帚问：“两位善人是想进去上香么？因大长公主在本观清修，暂不接待香客。”
“小道长，陛下体恤大长公主在此清修，颇为辛苦，派臣等送了一批东西来。请小道长去把监院灵诲仙姑叫来，当面清点交接为好。”
灵诲仙姑！
十年前，灵诲仙姑是本观知客，负责接待参访及迎送宾客；现在她已当上了监院，总管道观内外一切事物。
原本穆与棠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会儿顿感安心了——还有熟人在，总能照拂一二！
过了片刻后，小坤道前来传话：“灵诲仙姑请两位善人去老律堂叙话。”
在小坤道的带领下，穆与棠和谢玉衡并肩往昭德观里走。因在门外看了个大概，这会儿进去，只觉得环境清幽，尤其以高大笔直的银杏树为甚，银杏叶黄灿灿的，像一把把碎金，从树上飘落，独具美感。八壹中文網
过了几重殿阁，两人来到了老律堂。
原本老律堂在昭德观是较大的殿阁，用于坤道们早晚诵经，隔三差五在此设坛举行斋醮法会，现已改成灵诲仙姑问管整个道观事宜的地方。
因而，穆与棠一到老律堂，便见供案、香炉、蒲团等常见道教物品，中堂上挂着三清圣像，灵诲仙姑坐在一张书案后，执笔写字。她穿着一身碧青道袍，束发后披着一幅同色道巾，五官出众，气质出尘，令穆与棠生出一种误闯仙境偷见仙女之感。
一晃十年过去了，灵诲仙姑还是给人只可远观之感，穆与棠更不敢开口认旧人了。
“灵诲仙姑，两位善人已带到。”小坤道开口禀告。
灵诲仙姑抬眸一看，来人除了人高马大的谢玉衡，还有一位个头颇高的西域女子。
她一身女冠打扮，浓眉大眼，那一双碧绿的眼眸，尤其抢眼。只是，这一双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
灵诲仙姑收敛思绪，搁下毛笔，拿起桌边的拂尘，起身道：“二位请进来。”
谢玉衡把送御赐东西的话讲了一遍，继续道：“灵诲仙姑，这位是内廷女官穆司酝，太后特命她来此修行，请您安排一应事宜。”
“穆……穆二娘？”平素平静无波的灵诲仙姑，半信半疑地开口问。
穆与棠双手合拢当作拿着拂尘，弯身行了一礼，“灵诲仙姑，是我。”
“原以为那一别，再也见不着你了。”灵诲仙姑大体猜到穆与棠是在内廷犯了错，才罚来道观修行，并不多问，只对小坤道讲：“你带穆二娘去后堂的寮房，随她自己找合心意的住下。”
“多谢灵诲仙姑。”
穆与棠跟着小坤道出了老律堂，继续往后走，到了后堂，三面全是单间寮房，围着一个颇大的院子，栽种着桃树、紫薇树、石榴树、枇杷树等。
每间寮房皆是一样的，一张小床、一个六脚脸盆架外加一张香案，旁的东西要去领。她随便挑了一间空寮房住下，一边等某位宦官将她的箱笼送来，一边打扫房间。
这时，女冠们从一间间寮房里走出来，神情从容。
穆与棠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居于头顶上，心知是快要开午饭，整个道观的坤道们全部要去斋堂做功课。既然她要在此修行，少不得也要跟着去，便带上寮房的门，跟随她们去往斋堂。
斋堂鸦雀无声，众人各自找位子坐下，既不能交头接耳，也不能大声喧哗。穆与棠也闭嘴不言，看着她们让出前面两行位置，估摸着是留给大长公主、方丈等人坐的。
她走到倒数第二排，捡了个居中的位置，盘腿坐下。
旋即，在众人瞩目下，一群女冠簇拥着一人进来。她身穿灰色道袍，外罩一件白色薄绸长半臂，袍子上的暗纹流光溢彩。
无须问人，穆与棠便猜出这众星拱月的人，便是大长公主。
她的目光后移，发现在大长公主身旁的女冠所穿道袍也甚是华丽，个子比其他女冠都要高，颇瘦，肩膀却有些宽。细瞧之下，那人喉咙处有个喉结，不正是男扮女装么？
万万想不到，大长公主修行的昭德观，竟会混入男人！
问题在于，大长公主是否知道那男人的真实身份，或是大长公主与这个男人的密事，已成了大家心知肚明之事？
那一行人分别坐下，为首的一人朝着典灶点了点头，典灶便开始向灶神烧纸上香。
一旦典灶开始供灶神，穆与棠晓得是即将要念供养咒和结斋咒。
果不其然，为首那人道：“供养三天教主、清静法身、满空圣众、无量群真，黍米一粒，云厨宝鼎，烹为法馔，异香满空，广被十方，照临大众，法界人天，普同供养……”
化食念咒完，四位行堂各执一桶饭或斋菜，挨个给女冠们打饭。行堂们缄口不言，女冠们要什么饭菜，以筷子划拳为暗号。
轮到穆与棠的时候，她拿起筷子朝着豆腐、时蔬、粳米饭各划了一圈，行堂们分别给了她一勺，继续往下分饭菜。
出乎意料，昭德观的斋菜做得挺好吃的，穆与棠吃完了便把筷子平放，以示吃饱了不用再添饭加菜。有些食量大的，要添饭就把筷子竖起，自会有行堂过来添加饭菜。
饭毕，穆与棠用抹布擦干净几案，洗干净碗，放入碗橱，朝着斋堂正前方拱手行礼，再行告退。
在她年幼时，老觉得这些礼仪繁杂，很难做到，没少挨骂，现今一看，简单之至。
按照观规，除了值殿的女冠外，其他女冠可自行安排。像有些喜欢吟诗作对的，便捧着诗词品读；有些喜欢种花饲草的，扛把锄头去种花；有些没什么事情可干的，在寮房里打坐参道。
穆与棠今儿个起得太早，困得慌，铺好床褥，躺着打个盹。
不成想，这一睡便睡到了暮鼓时分。听到观里的鼓声响个不停，她蹭地一下半坐起来，往窗外一瞥，日落西山，到了做晚课吃晚饭的时间！
她匆忙穿好衣裳，掬了一捧水擦把脸，打算出门时，发现发髻松松垮垮的，不得不拆开发髻重新梳一遍。
等她干完这些，再出寮房时，整个后院不见人影！
晚课迟到，违背纪律，要受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