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末，王府每一处屋檐下挂满了红灯笼，树木院墙上缠着样式精美的彩灯，灯烛辉煌。
“王爷，依您的意思，每位宾客一份谢礼，全都发了。”谢玉衡开口道。
李宥一边沿着抄手游廊走，一边问：“宾客们走了么？”
“除了留宿的大长公主等人，其他女客全部走了。男客也走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都在金玉阁里看米夏婉跳胡旋舞。”
“他们赏了大半天的胡旋舞，这都半夜了，还不想回去歇着？”
李宥话音刚落，便听见一箭之遥的金玉阁传出吵闹声。
只见满地杯盘狼藉，数张席案翻倒在地，李崇柏紧扣米夏婉的手腕，数十位纨绔子弟在旁看热闹，胡人乐师们各抱乐器聚拢在一处，瑟瑟发抖。
谢玉衡立刻派人清扫满地肮脏。
李宥捡没甚碎片与剩菜的地方走，质问：“大郎，你这是干什么？”
“七皇叔，长安城的胡姬，只要会跳胡旋舞的，哪个不能带回去过夜？偏偏米夏婉格外金贵，我开出一千两银子一晚的高价，她却不从，用卖艺不卖身的鬼话来搪塞我！”李崇柏咬牙切齿，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身穿红色轻薄舞衣的米夏婉，露出纤细的腰肢。秋夜寒凉，男人们喝多了酒，浑身燥热难耐，便不许烧炭火盆取暖。是以，她冷得忍不住发抖，眉头紧皱，暗自吃痛。
李宥开腔道：“大郎，米夏婉委实没有跟人出去过夜的先例，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她不想挣这笔银子，那就甭为难她了。”
“七皇叔，今儿个是您大喜的日子，您可以搂着王妃肆意求欢，却不管我孤枕难眠。”
李宥听见这般粗鄙的话，眸底闪过一丝厌恶之色。
李崇柏放开手，转而捏着米夏婉的下巴，“你们这些擅长跳胡旋舞的胡姬们，千里迢迢地从西域各地来长安城，不就是想卖个高价钱么？我看上了你，花高价买下你，难道不成？”
“我已签了买券，恕难从命。”米夏婉讲长安雅音，仍有西域口音，甚是拗口。
不过，他们连蒙带猜也能知晓个大概。
李崇柏脸色柔和了几分，哄米夏婉道：“今夜，你先跟我回去。赶明儿个一大早，我便去找买你的主人，给他翻十倍价钱，他定会转手将你卖给我。”
米夏婉轻咬下唇，并不吭声。
“大郎，既是你存心想买她，今夜又何必勉强她？待买了下来，她名正言顺地成了你的胡姬，任你处置。”李宥代为劝解。
李崇柏等不及了，语调强硬地讲道：“今晚，我就是要带她回去过夜！”
大皇子风流成性，早已是长安城人尽皆知的事情。原本他要带个胡姬回去过夜，在这帮纨绔子弟看来，委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今儿个是瑞亲王大喜的日子，这群胡人胡姬也都是瑞亲王请来的，瑞亲王不让大皇子带胡姬出去，大皇子偏要带，叔侄二人起争执到了僵持不下的地步，该如何收场？
李宥沉下脸，凛声质问：“大郎，你那儿司寝宫女多的是，非要跟我对着干？”
平素瑞亲王总是和和气气的，众人第一回见他生气，今晚又是他的洞房花烛夜。若是平时，管瑞亲王和大皇子这对叔侄怎么争吵，今儿个却不能作壁上观。毕竟，耽误了瑞亲王和王妃的好事，圣人怪罪下来，他们哪里担待得起？
是以，这帮纨绔子弟们，便七嘴八舌地开始劝李崇柏。
“大殿下，听闻您身边的那帮司寝宫女，要样貌有样貌，要才能有才能，在床上更是精通十八般武艺，远比这个胡姬雏儿有滋味得多。”
李崇柏不听还好，一听就火冒三丈，“你们懂个屁！雏儿身子干净，岂是那帮司寝宫女可比的？”
他早就玩腻了！
今晚，他必须带米夏婉回去破题儿！
李宥实在是没想到亲眼看着长大的侄子，欲虫上脑，竟连脸都不要了，单捡粗鄙的话说，单捡上不得台面的事做！他恨不得拿来一根烧火棍，索性敲晕了丢上马车！
这群人中，现下开口劝李崇柏的，多是白天也占过米夏婉便宜的，唯有瑞亲王脸上的同情与愤怒，是那样真挚。在瑞亲王府待了一整天，她早已弄明白瑞亲王和大皇子虽为叔侄，为人却有天壤之别。
瑞亲王已替自己讲了不少好话，再闹下去，叔侄离心，反倒她成罪人了。
于是，她脸上浮现一抹笑意，朝李崇柏抛了个媚眼，“大殿下，不瞒你说，我有位妹妹，样貌才情皆在我之上，正在将笄之年。若是大殿下不嫌弃，不若驱车去接妹妹，我们姐妹二人一起服侍您，岂不快哉？”
胡姬姐妹花服侍大皇子一人！
众人艳羡至极，不停地吹捧“大殿下实在是艳福不浅”之类的话。
米夏婉突如其来的转变，喜得李崇柏立马打横抱起她，“成，咱们这就去接你妹妹，让我享享齐人之福。”
“王爷，您早些安置，我们告辞了。”
言罢，这群长安少年一窝蜂地散开，追随着李崇柏横抱米夏婉而去。
谢玉衡轻声问：“王爷，米夏婉适才还不乐意跟李崇柏出去，为何这会儿却要拉妹妹下水？一下子赔了两个进去，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她这是以退为进，你速速带几个手脚伶俐的人，抄近路出府，潜在大郎的马车里，等他上了马车，用特制蒙汗药捂住他的口鼻，再把米夏婉送回住处。切记，勿要伤了大郎，否则我拿你们是问。”
“小事一桩，王爷只管放心。”谢玉衡领命下去。
李宥出了金玉阁，穿过几道拱门，来到了大甬路，去往玲珑馆。
半道上，他听到金水池边传出熟悉的声音。
“二娘，我没醉！你把酒壶给我，我还能喝！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五娘，你真喝醉了，不能再喝了。早些回去歇着，明儿个还要开铺子呢。”
李宥悄然走近。
金水池边的六角凉亭里，清冷月光与红灯笼光相得益彰，石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苏荷已喝得醉醺醺的，满身酒气，穆与棠所坐的石凳下有五六个酒壶，显然喝了不少。
“我那铺子开了半个月，一两银子都没挣到，还不如在内廷当掌苑，好歹旱涝保收！这赔本的买卖，我不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快给我酒。”苏荷趴在石桌上，抬起右手要酒喝。八壹中文網
穆与棠耐心劝道：“五娘，这世上一本万利的好事儿，或许有，却也轮不到咱们头上。别人开铺子，要么是开了三年五载的，要么是祖上几代就开始做了，才能挣到大钱。咱们才出宫，没有熟客，想马上挣钱，自然没那么容易。不过，铺子已买了下来，不做生意岂不可惜？”
“二娘，我这人真没用，干啥啥不成……”苏荷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一向大大咧咧爽朗乐观的苏荷，酒后吐真言，竟是如此自暴自弃！
穆与棠心疼不已，倾斜着上半身，将苏荷揽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劝道：“五娘，我不许你如此看低自己。你想想看，长安城里，东西两市多少铺子，一大半都是郎君们开的，你这个小娘子能开铺子，已经很厉害了。再说挣钱的事，急不来，一个月没挣到钱，那就继续干个一年半载的，总有开始挣钱的那一天。”
“二娘，此话当真？”苏荷的酒意醒了三分，晃动着头，醉眼迷离。
穆与棠郑重答道：“千真万确。”
“可我真的怕银子没挣到，反把体己钱赔光了。”苏荷再度担忧。
穆与棠安慰道：“哪怕你赔光了，不是还有我么？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二娘，你忒好了！”
“是你自个儿说的，咱们都是小娘子，要互相帮助。”
都是小娘子，要互相帮助！
李宥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大为震撼！
他从生下来就被太后亲自养在跟前，哪怕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也受后宫的勾心斗角波及，经历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祸事，侥幸活了下来。他才宁愿当个富贵王爷，也不愿卷进朝堂争斗。
他一直以为这世上的女子，就跟朝堂派系斗争是一样的，概括为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全部都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算计，何曾有过不求图报互相扶持的真心？
这一瞬间，他恍然大悟——为何穆与棠对他许诺的侧妃之位无动于衷！
他这才明白，在她看来，侧妃之位，就像水中月，镜中花，远不如多挣点银子，多活一天来得实在。像她骨子里便是要强的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成为他的侧妃，纯属高攀，她定是不愿的。
而他一直以为，只要互相爱慕就足够了，却忘了她想要势均力敌。
眼下，她不能立刻成为侧妃，倒也让他松了一口气。这下子，他才有足够的时间，暗中帮她达成所愿！
思及此，他轻手轻脚地离开金水池，去书房度过洞房花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