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青庐里传出一声大叫。
上夜之人,正是杨映兰陪嫁丫鬟——梦捷,闻声立刻进房,一见杨映兰坐在床边上,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便用手巾替她擦汗,“王妃,您怎么了?”
“我做了个噩梦。”
梦里表哥李宥一辈子没进过杨映兰的房,在她垂垂老矣之际,以无子被休,无脸回娘家,便剔去长发,从此青灯伴古佛,了却残生。
梦捷一听是噩梦,便不想在大婚第二天问,免得不吉利,只道:“王妃,想来是被什么秽物缠上,恰好昭德观的坤道们昨晚歇在王府里,待天明之后,叫她们来做法驱邪。”
俗话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杨映兰自忖会做那个梦,其实是打从心底里害怕失去表哥李宥。这会儿神思清明,却又暗自发笑了。昨儿个才结过婚,今儿个怎么就怕被休?就算表哥李宥有这种意思,太后是姑母,生父是辅国大将军,能让她受此委屈?
“梦捷,既是你也醒来,便帮我梳洗打扮。我早些准备好了,便进宫去给母亲请安。”
梦捷伺候杨映兰已有十年,干梳洗打扮的事十分得心应手,譬如打开妆奁要挑选簪饰,只许杨映兰一个眼神,她就能看出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可是,今儿个,不论梦捷怎么问,杨映兰只回一句“你看着办”。
梦捷手拿篦子,一下又一下的梳篦如墨汁般乌黑的头发,仔细思忖后,再问:“王妃,请恕婢子僭越之罪,斗胆问您可是为元帕落红一事而烦恼?”
杨映兰无奈地点了点头。
整个王府,恐怕王爷新婚之夜没歇在青庐的事,早已人尽皆知了。梦捷为自己的主子委屈,又怕说多了火上浇油,便宽慰道:“王妃,听闻郎君喝醉了酒,没办法行事,反倒是又呕又吐说胡话什么的,才让人讨厌。想必是王爷不想王妃看见他失态的模样,才歇在书房,好让王妃睡个好觉。只是,王爷这一番好意,却让王妃没办法让元帕沾上落红而交差。”
这一番话,全了李宥和杨映兰的面子,她听着很受用,“梦捷,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太后要验元帕,您拿个白帕子,便是毁了自个儿的清誉。不若婢子割破手指,滴些血落在上面,也能以假乱真。”梦捷大胆献言。
杨映兰早已想过这个办法,只是太容易露出破绽,便问:“若是太后查出来表哥没跟我同歇在青庐呢?”
“那是王爷的过错,怪不到您头上。”
“梦捷,你这名气取得好,有你在,样样都能大捷。”
“王妃过奖了,能服侍您这么好的主子,是婢子的福分。”
为杨映兰梳妆打扮好后,梦捷咬牙用匕首割破了手指,滴了数滴殷红的血迹,形如一朵徐徐绽放的桃花。
“梦捷,怪疼的吧?我来帮你包扎。”杨映兰一面心疼地吹气,一面问。
梦捷拿手巾按住出血的指尖,刻意挤出一个笑容,“王妃,先头您给阿郎去打仗,肩膀上中了一箭都不曾喊痛,我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您赶紧进宫去,别说漏嘴了。”
第一波鼓声敲响,杨映兰坐上马车,将元帕藏在袖中。
到了安仁殿,洪嬷嬷直接请她进了暖阁。
太后才刚睡醒,只簌口洗了把脸,又躺回床上,脑袋仍昏昏沉沉的,“你们都下去,我跟映兰说会儿体己话。”
洪嬷嬷领着一众宫女们退出暖阁。
杨映兰搬了个圆杌子坐在床边,“母亲,是不是昨晚睡得太晚,您才难受?”
“倒也不全是,昨晚烧了地龙,我嫌热,就让上夜的宫女开了窗,冷风一吹,人又冒虚汗,让她们赶忙关窗。这么一折腾,我有些受凉,不打紧。”
“母亲,您要保重身体。”
“我晓得。”太后半坐起来,压低声音问:“东西带来了吗?”
杨映兰拿出元帕,双手递给太后,脸色微红。
元帕上有一小团血迹,太后看了一眼,便板着脸问:“映兰,你为何要骗我?”
怎么一下子就被识破了?落红不也是血,跟手指上的血,有天壤之别?杨映兰没看过别人的元帕落红,满腹狐疑,却不得不扑通一声跪下了,“母亲……”
“映兰,你糊涂!你以为随便弄点什么血滴在元帕上,就能糊弄过去?我告诉你,元帕落红可造假,但女人有没有承欢,我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你没有半点承欢后面色红润心情愉悦的样子,只有忐忑不安!”
杨映兰未经人事,哪里懂这些,更是无从反驳,只能低声下气地劝道:“母亲,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妾可就是罪人了。”
太后收敛尖锐的声音,面色柔和了几分,“映兰,我晓得你喜欢七郎,为了促成你和七郎的婚事,我用了不少手段。你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婚姻,休要自欺欺人。”
“母亲,我也不晓得为何表哥一娶了我,反倒和我生疏了。我很想跟表哥好好过日子,可他昨晚没去青庐,我能怎么办?”杨映兰道出满腹委屈。
“映兰,亏你是辅国大将军的女儿,战场上杀敌都不怕,怎么在男女之事上,这般糊涂?七郎歇在书房,青庐四周伺候的人那么多,你下令,让他们把七郎五花大绑,也要绑进青庐。只一句话的事,自有下人替你办到,你却放任他在书房里过夜,便是一错再错!”
把表哥五花大绑进青庐,那跟劫色的女土匪有什么区别?
杨映兰低喃道:“母亲,表哥是芝兰玉树的谦谦君子,我哪敢用那样雷厉风行的手段对他?”
“你不敢那样对他,就跟后宫里这些妃嫔们一样等四郎垂怜,是一个道理。七郎是正人君子,你也正人君子,就像两根干柴,没有烈火能点得着吗?”
干柴烈火……杨映兰脸色涨红,不知如何回答。
太后对亲侄女寄予厚望,苦劝道:“映兰,你跟七郎结成夫妻,就不能像以前当表哥表妹一样,以为借着亲戚关系,他会对你另眼相看。你要御夫有术,让他一辈子都离不开你。”
“母亲,何谓御夫有术?”杨映兰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即刻发问。
“御夫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适才我说把七郎绑到青庐里就是一个例子。你甭害臊,甭担心冒犯到七郎,惹他不喜欢。像七郎斯文惯了,被你这种泼辣的治一治,保准服服帖帖的。”
奇怪的是,杨映兰对谁都能泼辣,唯独就是不敢对表哥李宥泼辣。因为,在她看来,表哥翩翩君子,自然也是喜欢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世家小娘子。要是她泼辣,岂不是要把表哥吓跑?
杨映兰把自己的担忧,简要概括出来。
“映兰,你真是糊涂了!你是七郎三媒六证娶进门的正妃,以后你俩百年之后要葬在一起的,有什么好怕他跑的?”
杨映兰从没这么想过,顿感醍醐灌顶,“母亲所言极是。”
“其实,我昨晚就听说七郎歇在书房的事。本来,我打算派人将七郎绑进青庐,可他近来性子倔,爱跟我对着干,那不是弄巧成拙么?我原想着你会动动武力,让他臣服在你的石榴裙下,哪知你竟毫无行动,浪费了一整晚的洞房花烛夜!忒不应该了!”
杨映兰也后悔极了,错过洞房花烛夜这个名正言顺睡在一起的机会,再想就难了。
“母亲,我该做点什么来挽救?”但愿,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太后提点道:“映兰,你从现在开始就要端正态度,别怕七郎不要你,我是你的靠山,受了委屈,只管进宫告诉我。”
“母亲,有你真好。”杨映兰心里的委屈消散于无形。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要把我接下来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并想办法实施。”
从太子妃升到皇后再到太后,总结出来的话一定是金玉良言!
杨映兰肃然起敬,洗耳恭听。
“常言道母凭子贵,你要是信这句话,就大错特错了。”
千百年来流传的话,怎么会错呢?杨映兰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拿后宫举例,母凭子贵,这是对那些被帝王宠幸过一两次就生了孩子的人来说,生了孩子,以后能升妃位;而对于圣眷正浓的妃嫔,她们生的皇子,有可能争太子之位的,该是子凭母贵。唯有生母与帝王伉俪情深,皇帝才会爱屋及乌,喜爱她所生的所有孩子,甚至弄出许多僭越礼制的事情也不在乎。同样的,在民间说得难听点,叫宠妾灭妻。”
“宠妾灭妻,古往今来,还真是一抓一大把。”杨映兰附和道。
太后颔首,再道:“如今,你是瑞亲王的正妻,你若不想着抓住他的心,只管端着架子等他上前来求欢,恐怕难如你所愿。”
“母亲,难道要我像那些妾侍一样,使尽浑身解数讨他喜欢?”
杨映兰办不到!
一则她的琴棋书画,顶多唬唬人而已,真到李宥这种行家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二则她最爱耍刀弄枪打马球那些,远比李宥厉害,试问世上哪个男人希望自己的女儿比自个儿更厉害?
“瞧,你又钻牛角尖了。像你这样的世家千金,学小妾的做派,那叫东施效颦,要惹笑话的。今儿个,我也不跟你说那么多,回去之后,你好好参详,遇事多思考。要记得,凡事以抓住男人的心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