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王府门口，停着几辆马车，穆与棠和苏荷可不敢劳驾那些车夫，走了半里路，另雇一辆牛车。
暖阳普照大地，牛车沿着宽阔大道行驶，翘起的飞檐，随风飘扬的酒旗，往来不绝的车马，彰显着太平盛世，长安城的百姓过着富足有余的生活。
其中，三三两两的娘子们，多是光顾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金银簪饰铺子，也有去果子行、椒笋行买调料水果的；而酒肆、茗铺、当铺、香铺、药铺，乃至时新花果、野味脯干等铺子，郎君们去得多。其中，有不少胡人胡姬穿行其间，无不洋溢着真挚的笑容。
街上来回走动的行人摩肩接踵，却有过半数的是为生计而奔波。有人肩挑一对箩筐，两端的重物压弯了扁担；有人驾着驴车拉货，为了多拉些货而少跑两趟，把那些货物堆在驴车顶上；有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拿着一个破碗，苦苦乞食。
同一片蓝天下，哪怕穷人和豪富同走在一条街道上，却有天壤之别。穷人，为了活下去，已然竭尽全力，深深地刺痛了穆与棠的双眼。她放下帘子，轻叹一声，倍感无力。
苏荷看外头热闹的情形分外开心，完全搞不明白一直想来东西市玩的穆与棠，为何又忽然不开心了。她怕猜错，便直接问：“二娘，你怎么闷闷不乐的？”
“没什么。”哪怕说了出来，大概苏荷也不会懂的。况且，两人目前都是泥船渡河，仗着内廷攒的那点儿银子，兴许有一天赔得一文不剩，哪来的资格同情那些穷人？
俄顷，牛车缓缓地停下，车夫开口道：“两位小娘子，前面就是广福寺了。”
穆与棠下了牛车，直接给了车钱。
苏荷忙钻了出来，“二娘，你原是来帮我的忙，哪能要你付车费？”
“这点小钱，算不上什么。”一来车费真不贵，二来苏荷开铺子这些天没赚到银子，反倒往里贴了不少，手头紧，穆与棠更没理由让苏荷付车费。
车夫将车费放进褡裢，满脸堆笑，劝道：“小娘子，你这好友给都给了，等闭市回去的时候，你再雇牛车，也就行了。”
“可是……”
苏荷还想往下说，穆与棠直接把她给拉走了。
广福寺，黄墙青瓦，墙上有“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寺门大开，香客们往来不绝。
“广福寺香火鼎盛，特别是初一和十五，鸡鸣时分就有人来守着，等上第一炷香。”苏荷随口讲道。
广福寺附近有数棵参天古木，两人经过树荫之下，顿感十分寒凉，仓促走了出来，苏荷的瓜果铺子便出现在眼前。
店门关着，上一道大锁，唯有一道黑底金字招牌极为亮眼——苏家果铺。甫一靠近，水果的清香味源源不断地往外散发。
穆与棠轻吸一口，“五娘，你家的果子好香。”
“二娘，我在内廷就专门管蔬菜瓜果，挑果子自然是一把好手，不好的我才不卖呢。”
言毕，苏荷拿出钥匙，将锁拧开，再推开两扇店门。
苏家果铺东边是柜台，西面是每种水果装一箩筐，直接一箩筐一箩筐地摆了出来。穆与棠认出来的有长安哀家梨、洛阳清水梨、黄柑、石榴和六种大小不一的橘子，以及三捆靠在墙角的绿皮甘蔗。除此之外，便是两张小圆桌与八张杌子，方便买水果的客人坐下歇会儿。
苏荷丢了一个黄柑给穆与棠尝鲜。
穆与棠双手接过，剥了皮，再分成两半，捏了一瓣放在嘴里，一咬，纯甜不酸的黄柑汁水丰盈，籽小无渣，“好吃！”
“那你再吃几个。”
“五娘，你这些果子都是要卖的，你吃一个我吃一个，这一下午半箩筐都能吃完。”
“二娘，吃完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本来就是因为爱吃果子，才要开果子铺的。”
只惦记着吃，而不想着卖出去，那猴年马月才能回本？
穆与棠不禁替苏荷着急起来，“虽说如今入了冬，果子都耐放。可时间一长，果子外皮发干发皱，里头的味道也会变，还是趁早卖出去，再进一批新果子来。长此以往，每回客人进你的果铺，都能买到最新鲜的果子，自然会成为回头客的。”
“我又何曾不想抓紧时间卖？一来，我放不下面子，像那些上了年纪的一样四处吆喝；二来，没人进店，我卖给谁呢？”
穆与棠也犯难了。
要想做好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有起色的，苏荷心知太急了，便重起话头，“二娘，我这铺子装得可以么？你瞧这有没有什么要改的地方？”
“果子行大抵都是这么弄的，只是，我看墙上各处都是空空如也，若是张贴一些瓜果画，或是选果子的要点，就像药铺会贴满各种药方，你依葫芦画瓢，可能会好一些。”
“二娘，你说得是，我这就去找卖字画的郎君们定做几幅，你帮我看店！”
穆与棠对这些果子的价钱一无所知，哪敢独自看店？她拉住苏荷，劝道：“挂字画的事儿可以晚一些，先想想看怎么卖果子吧。”
别的什么事都好说，唯独卖果子难办！
苏荷耷拉着头，甚是无奈。
这时，一位年仅八九岁的男娃儿，头上梳了两个小圆髻，穿一身粗布衣裳，正探头探脑地往苏家果铺里瞧。
“三郎！”
“阿娘，我在这儿！”
须臾间，一位扛着扁担的中年妇人，一把拍了那男娃的头，“三郎，我说让你呆在原地别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害我一通好找！下回你再这样东跑西跑的，甭想跟我出来了。”
“阿娘，我没乱跑，是在找石榴。这家果子行里有石榴卖，你给我买几个吃。”
原来这个小郎君想买石榴吃！
今儿个还没开张，苏荷想试试看能不能做成这笔生意，便拉着穆与棠一道出了店门，和颜悦色地问：“三郎，你想吃石榴，那我给你剥一个尝尝。”
“小娘子，别麻烦了！剥了就要买，我是不买的，就不能惯着他。”
小郎君想吃石榴，做娘的却不愿意买。
苏荷也不能落个强买强卖的名声，便和穆与棠原地不动。
妇人戳着男娃的头，高声呵斥：“先前咱们家门口的石榴树上，结了那么多石榴，我喊你吃，你偏不吃。现在要我花冤枉钱买石榴给你吃，想得美！你走不走？再不走，信不信我揍你？”
自家树上种的石榴不吃，非要吃买的？不难猜到，定是树上结的石榴苦涩难吃，这位三郎才不愿意吃的。
男娃面露怯色，辨道：“阿娘，出门前你答应了我，只要我帮你挑柴到城里来卖掉了，你就给我买东西吃。别的东西我都不要，就想吃石榴。”
“我说给你买蒸饼、芝麻胡饼、古楼子，你全都不要，非要吃石榴！石榴剥掉壳就去了一半，还要吐那么多籽，忒不划算了。”
“我就想吃石榴。”男娃晓得说不过亲娘，开始哇哇大哭。
妇人脸上挂不住，一面拽着男娃的胳膊，一面痛骂：“这么大的人了，为点吃的就哭，臊不臊啊？你再哭，我就走了！”
男娃不肯走，身子往另一边倾斜，继续哭。
妇人一怒之下，拂袖走人。
苏荷赶忙拿了一个石榴出来，轻声哄道：“三郎，你为啥想吃石榴？你告诉我原因，我就把这个石榴送给你吃。”
“大姐怀了孕，上个月底回娘家，我看她吃啥吐啥，瘦了好多，就问她想吃什么。大姐说想吃又大又甜的石榴，又怕大家骂她嘴巴馋。我想叫阿娘买几个回家，给大姐吃。”
亲娘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儿子不懂事，却不知他是为了大姐！
如此姐弟情深，让穆与棠和苏荷动了恻隐之心。一人拿小竹篮，一人往里装石榴，就跟不要钱似的，装满了一篮子，还堆出了个尖儿。
苏荷将那沉甸甸的一篮子石榴交给男娃儿，“三郎，这些石榴我送给你们姐弟吃，快拎着去找你娘。一路上小心些，别摔掉了，摔坏了容易烂，味道也不好。”
“谢谢两位姐姐。”男娃儿破涕为笑，怕提不起篮子，直接抱在怀里，并用下巴顶着最上面的那个石榴，确保万无一失。可是，他有些失落，“我娘早走了。”
“没走，她躲在那个蒸饼铺子附近，你走过去就看得见了。”穆与棠提醒道。
两人目送男娃儿抱着一篮石榴去找他的亲娘，直到母子二人笑眯眯地走了，她们再进苏家果铺。
苏荷趴在柜台上，一脸惆怅，“一文钱没挣，送出去一篮石榴，看来，以后我当个散果童女也不错。”
“五娘，就算你有心当散果童女，等到你家财散尽的那一天，谁管你？得了，别扯这些有的没的，账本呢？拿来给我看看。”穆与棠单刀直入地提道。
“账本？”苏荷算账一塌糊涂，又看生意不好，没什么可记的，索性没记账，便两手一摊，“没有。”
穆与棠惊诧至极，“你开铺子，竟然没有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