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八郎接连几日没来穆氏酒肆,这一来,便换了装扮,人也不似先前那般低沉,满脸笑意。
穆与棠拿捏不准“裴东厮”是不是真实名字,但近来招揽客人也有些经验了,故意大嗓门喊道:“裴爷,裴八郎,快里边请。”
裴八郎?是他么?
米夏婉在隔间坐立难安,悄悄地撩起大堂与隔间遮挡的竹帘一角,一眼便看见了神采焕发气宇轩昂的裴八郎!
他来了!
好生打扮过的他,越发俊俏了!
不过,他哪来的钱买这么些好衣裳?难道发了一笔横财?
她隐隐不安,放下竹帘,干坐在隔间的交椅上,陷入了沉思。
大堂里,穆与棠邀请“裴东厮”和裴八郎坐下后,照常问了要什么酒。
“穆娘子,请给我和二叔各来一角龙膏酒,再来六样下酒菜。”
从未点过下酒菜的裴八郎,这回一开口就要六样下酒菜!穆与棠不知裴八郎是为了在所谓的二叔面前打肿脸充胖子,还是真有闲钱买酒和下酒菜,便不露形色,伸手指着墙上挂着的酒单,“裴八郎,您想要什么下酒菜,照着酒单点。”
糟卤冬笋二十文、酱卤蹄髈八十文、糟卤马蹄二十文、通花软牛肠一百二十文、同心生结脯一百五十文、羊皮花丝一百文、冷修羊一百文、酱卤羊杂一百文……
裴兴魁看完木刻酒单与价钱,张嘴点道:“穆娘子,我要通花软牛肠、同心生结脯、羊皮花丝、冷修羊、酱卤羊杂、糟卤羊舌。”
放着便宜的冬笋、马蹄等素菜不点,专挑贵的下酒菜,看来,他委实是兜里鼓了起来。
“请裴爷和裴八郎稍坐片刻。”
穆与棠先去灶屋安排柳氏切这六样下酒菜,再进了隔间。没想到,米夏婉已换上了舞衣,正对着黑漆描金嵌染牙妆奁,描眉画唇。
“婉妹,你这是准备跳胡旋舞了?”
“裴八郎来了,我要争这一口气,非得跳。”
“婉妹,那我就不打搅你上妆了。”
穆与棠退出隔间,重回大堂,用角器量了两杯龙膏酒,端给“裴东厮”和裴八郎。
此时,酒客们早已把他们团团围住,争先请教致富经。
“裴东厮”捏须一笑,“你们都晓得我裴东厮的外号,怎么发家致富,还用得着我再讲么?”
果然,裴东厮是外号。
在大晏王朝,东厮是茅房的雅称。
靠茅房起家,真是稀奇事!
“裴爷,我们道听途说的,终不如您讲得真切。横竖来都来了,便给我们讲一讲。”
酒客们纷纷附和,央求裴东厮正儿八经讲一讲致富之道。
原来,裴东厮也是穷苦人家出身,胜在脑子活络,给大户人家倒了几年夜香,便发现了生财之路。
他低价买富贵人家搁置的旧物,翻两倍的价钱卖去乡下,积攒了一笔大钱;
紧接着,他用赚的钱到处买荒地,又重操旧业,挨家挨户收夜香,雇人开了荒,用夜香肥田,长出了青草,便大量养羊。待地里满是羊粪,将羊悉数卖掉,又大赚一笔;
这还不算完,肥田不能空置,他把各种果核洒在地上,牵牛耕田后,精心养护果树幼苗,过个两三年开花结果。每年各种水果成熟之际,摘下卖掉,又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若是收夜香种庄稼或果树,稍微聪明点的人都能想出这个法子。可裴东厮连想出三条能一直做下去的好生意,委实是天生的商人!
“不过,那些都是老黄历了。如今,朝廷也盯上了夜香这点事,前两年少府监就靠卖马粪,足足赚了二十万两银子。咱们这些升斗小民,胳膊拧不过大腿,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裴东厮感慨道。
“裴爷,您忒谦虚了!朝廷卖皇宫里的马粪,碍不着您在民间收夜香啊。该是您挣的,还是您挣。”
“就您这么些年挣的钱,八辈子也花不完。”
酒客们的吹捧,非但没让裴东厮飘飘然,反而更为冷静,张嘴辨道:“诸位兄台说笑了,我没挣多少,只是走了狗屎运,才从穷小子变得衣食无忧而已。换做是各位,定是早已成了一方豪富!”
“裴爷,您要没挣多少,能把令郎也带出来一起干么?”一位酒客悠然问话。
裴东厮反驳:“这位裴八郎,还真不是我儿子!”
“真不是令郎?”
“真不是!”
酒客们时而看裴东厮,时而看裴兴魁,不论身材还是样貌,真没有一处相似的!
这时,胡人乐师开始奏乐。
众酒客们坐回原处,准备欣赏绝美胡旋舞!
穆与棠端了一盘五色糟卤盘,送给裴东厮和裴八郎品尝,再低声问:“既然裴爷跟裴八郎并非父子,为何穿一模一样的衣裳?还一起来喝酒呢?”
“穆娘子,不瞒你说,裴八郎与我同姓,他出身望族,家道中落,承蒙他看得起我,不嫌我做的营生不大体面,心甘情愿来投靠我,须得尽心尽力让他东山再起。”
裴八郎哪怕被流放,日子清贫,也是手执画笔在敦煌画壁画。眼下回了长安城,摒弃读书人的身份,改倒夜香,扛锄头锄草,没有被所谓的文人傲骨禁锢住,懂得放下面子才能赚到钱,实在让她无比佩服。
“裴爷,您这一本万利的好买卖,远比我开酒肆强得多。冒昧问一句,能不能给您个几百两银子,以后挣了钱,也给我喝点汤?”她半开玩笑地问。
“穆娘子,你这穆氏酒肆开得这么偏,还有这么好的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哪里还看得上我那点蝇头小利呢?”
其实,穆与棠看似调笑,实际上,已然仔细考虑过了。
米夏婉虽已被人买走,但心悦于裴八郎。两人要想有个好结果,米夏婉在穆氏酒肆跳舞挣一份钱,裴八郎跟着裴东厮倒夜香等挣一份辛苦钱,这对有情人劲往一处使,以后一定会很美好。
她这个做姐姐的,盼着婉妹和裴妹夫早日成眷属,先投个几百两银子,管他们是买羊还是买什么旧物,任凭他们怎么倒腾,总有得赚,会给她分一部分盈余。等穆氏酒肆赚到更多银子,她也给裴东厮投更多,这样穆氏酒肆和裴东厮的夜香生意都能财生财,想给婉妹赎身不就容易多了?
穆与棠郑重解释道:“裴爷,您也是做买卖的,该晓得开铺子投入的银钱多。如今开业这二十多天,看似每天客流入织,回本还早着呢。看您是个爽快的聪明人,舍不舍得让我喝汤,您就给句话。”
裴东厮对送上门的银钱甚是谨慎,三令五申做生意,特别是卖水果,看天吃饭,此外养羊也怕瘟疫,一旦收成不好或发了瘟疫,便要血本无归了,可不许找他闹。
穆与棠拍着胸脯保证风险自担,待裴八郎结账时,给了他三百两银子转交裴东厮,并发自肺腑地劝道:“裴八郎,我瞧出来你是个有志男儿,这一时的落魄算不上什么,这一笔银子,就是我跟婉妹赌你一定能重振旗鼓的。”
“穆娘子,我一定不辜负你和米……米娘子的良苦用心。”
所有酒客离开后,众人自发地做打烊前的准备工作,穆与棠提了一嘴多留片刻,便离开了穆氏酒肆。
转眼间,穆与棠和苏荷分别拎着一个个绑满红绸的提篮,进了穆氏酒肆
茗韵一边用抹布擦席案,一边面露喜色地问:“穆二娘,你这是要给大家伙儿发过年的东西么?”
穆与棠粲然一笑,点了点头,再喊摩纳和摩鹰帮忙。
因从腊月二十八放到正月初四一事,穆与棠早已给大家透了口风,只要打了烊,便可连歇七天,不耽误过大年和走亲访友。而今又发年货,多好的事!
众人干活劲头十足,齐心合力将穆氏酒肆打扫得干净亮堂。
暮鼓敲得急,穆与棠不想耽误众人回家,便拍手招呼众人排成两行,满脸笑意,“咱们穆氏酒肆也学朝廷的做派,从明儿个开始沐休。自打穆氏酒肆开张以来,非常感谢大家不计得失全心全意付出,我略备一些年货,大家拿回去自用也好,送人也罢,都有几分体面。对了,篮子底下有红封,你们别忘了拿出来。”
言毕,她便挨个发放年货篮,并讲各不相同的祝福语。
众人欢天喜地接了年货篮,便打开红布看看是什么东西:两斤红枣、两斤桂圆干、两斤蜜饯、两斤饴糖、两只腊鸡、两只腊鸭、两刀腊肉、两条腊鱼,拎起来沉甸甸的。
“自打跟着穆二娘干,包吃包住不说,一个月就分了两回银钱,还有年货拿!这么好的东家,咱们长安城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了!”
“这待客攒盒里装的果子都有了,连年夜饭的荤菜也有四大样,穆娘子这么大方,明年我们还跟着你干!”
众人喜笑颜开,乐于表忠心。
穆与棠也很受用,“时辰不早了,大家早些回去,欢欢喜喜过大年!等明年正月初五未时初,咱们再在穆氏酒肆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