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
春秋轮转。
光阴似流水,涓涓而过。
三年间许许多多的人和事,都发生了变化。
昔日的小毛贼叶义,进私塾开蒙后,刻苦进学,通过童生试,顺利拜入洛枫书院。如今成为私塾的新夫子,认真备考州试。
当初不起眼的离京小吏莫胡为,在灵州干出不少实事,政绩斐然,数次升迁,已是灵州知州。朝廷有意调其回京,莫胡为上书表示资历尚浅还需历练。得知灵州百姓对其挽留不舍后,朝廷并未恼怒他的婉拒,反而大加夸赞,立其为父母官典范。情感方面,莫胡为与高月可谓是几经波折,最终因一场绑架案冰释前嫌,喜结连理,诞下一女。两人故事在灵州引为美谈。
以庶子之身承爵的顾墨,在张党清洗后,因当年那场科举舞弊案中的印章运用得宜,后续人才调度十分顺利,朝中英才群集,并无他发挥之地,只得了个修书的清闲差事。也因此,顾墨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周史官,并得其青眼,将爱女周宝娇许配于他。婚后二人琴瑟和鸣,育有一子一女。也算是阴差阳错续了前缘。
皇帝唯一的嫡亲兄长安亲王慕容玦,过去十余年不显山不露水。没成想,一朝今上当政,这位亲王的才干手腕,竟不逊色有阎王之浑名的顾相爷,属实让一众朝臣大跌眼镜。更令天下人吃惊的是,慕容玦亲上明山求亲,求的是苏老太君身边一侍女!老太君收了那名为苳雪的侍女为义孙,应下亲事。许多官宦世家本以为此女身份勉强能为侧妃,还有安亲王正妃之位可图,怎料安亲王愣是悬空正妃位,直接娶了那侍女。后来更有传言,若非府中姬妾害其流产,苳侧妃极可能因子嗣扶正。可惜此事过后侧妃孕育艰难,无从验证真假。但直到现在,安亲王正妃之位不曾有主。
世事变迁,各有际遇。
这些还不是叶弯弯感触最深的。
三年前那场大婚过后不久,丘扬要去边疆接替卸甲归田的丘老将军。顾平得知此事,陈情皇帝,愿秉承先父保家卫国之志。毅然辞去近卫军首领一职,揣上顾家军旧血旗,跟随前往历练。至此,再未归京。
而丘斐,他改良马种一事得到皇帝支持,兵部和众多武将也翘首以盼,俨然朝中新贵。不知是铁三角缺了一人,亦或大家都已长大。叶弯弯和丘斐反倒少了从前的亲近。
至于纪温闲,经历诸多事情后终是放下了心结,认祖归宗改回叶珈玉之名。他将所有产业交由父亲叶泽打理,持御赐皇商金牌,扬帆出海,开拓贸易。直至一年前海难,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纪温闲似有所悟。在帝都修养过后,他向顾清宴叶弯弯辞行,顺带打听了下云微的消息。之后,再次寻无踪迹。
为数不多的好友,或远在边关,或日渐疏离,或游荡江湖,叶弯弯望着这座繁华喧闹的帝都城,少有地失落起来。
夕阳沉沉,她在城楼站了许久,目光渐渐移到城外,看向离帝都城很远很远的地方。
身后喧嚣淡去,心弦刹那间触动,叶弯弯垂下脑袋,自语道,“好想回闵舟山呀。”
闵舟山顶吹过的风,多畅快呀。
那里还有大胡子振臂一呼满山欢庆的兄弟们,和机灵又捣蛋的幼弟小镜子。多热闹呀。
“想回便回,这般沮丧作甚。”
蔫耷耷的脑瓜落下一手掌,宽厚白皙,安慰般抚了抚她的发。
“夫君你来啦!”
叶弯弯抬头,暗淡的眼中霎时有了光。亲昵地蹭了蹭他温暖掌心,她道,“夫君在哪我就在哪儿。”
可不能留夫君一人在这里。
万一有人欺他,她护不上怎么办。
饶是成亲数年,他的小姑娘心思还是写在脸上,很是好猜。顾清宴心里微微叹息,温润的面容愈加柔和,应道,“如此也好。待我这边忙完,以后去哪,全听娘子的。”八壹中文網
唇角上扬,带着几分宠溺笑意,他拿出藏在背后的糖葫芦,“老李头家买的。最后一串,正巧赶上了。”
“夫君你真好!”
叶弯弯欢呼一声,飞快接过糖葫芦。个头大糖衣薄的山楂入口,酸酸甜甜,滋味美的很。
“老李头手艺又进步了,”她将糖串递到顾清宴嘴边,弯着眉眼道,“夫君你也尝尝。特别好吃!”
顾清宴不重口腹之欲,自然吃不出这与前些日子的糖葫芦有何区别。伸手拂去她嘴边的糖渣,叮嘱道,“好吃也不能贪嘴。像前日吃了三串这样的事,娘子不可再做……”
“知道了知道了。夫君你以后还是不要跟老太傅玩了,越来越啰嗦。”
顾清宴好笑地捏了捏她故意皱起的鼻尖,牵着忙着吃糖葫芦的人儿回家。
“小没良心的,夫君这都是为了谁。”
……
离开帝都的念头很快被叶弯弯抛之脑后。没过多久,却听顾清宴说他打算辞官!
相府庭院,叶弯弯脚尖抵在地上顿住晃动的秋千,歪头看向石桌旁认真雕刻的人,“是因为朝会太吵了吗夫君?”
不怪叶弯弯这么想。谁让近来的朝会,一次比一次吵得凶。
习惯打酱油的叶弯弯注意到时,起码有三拨人在吵了。一拨是天天跟在慕容玦屁股后面的,一拨是常来丞相府找自家夫君的,还有一拨是洛枫书院学子入仕的。整座金銮大殿唇枪舌战,吵得人耳朵疼,叶弯弯都准备下次朝会告病假。
当然啦,夫君要是撂挑子不干,她也不告假了,直接收拾包袱走天涯。
听见小姑娘如此可爱的猜测,顾清宴停下手中刻刀,抬头看了过去,眼含笑意,“娘子这么说,倒也不算错。”
一个个折腾起来精神的很。
他又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继续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跟小姑娘过神仙眷侣的日子,难道它不美吗。
“是吧。我也觉得他们太吵啦。”
叶弯弯噌噌跑过来,拿起石桌上的雪梨嘎嘣一口,很是感同身受道,“吵得我一个头两个大,来来回回就是动不起手来,可太难受了。”
“此事是夫君思虑不周。”
顾清宴低头吹走刨除的木屑,指腹抚着木雕轮廓,沉思道,“这段时间娘子不必上朝,夫君替你告假。另……朝中尚有要务需安置妥当,辞官一事,还请娘子暂为夫君保密。”
叶弯弯咔嚓啃着雪梨,想了想道,“罗叔能说吗?”
“不能。”
“外祖他们呢?”
“也不行。”
“这样啊。”聊天丝毫不耽误叶弯弯消灭雪梨的速度,梨核往后一抛,痛快应道,“成,听夫君的。我谁都不说。”
小姑娘一副全然不问缘由的信任之态。
顾清宴心间隐有暖流涌动,正想说点什么,叶弯弯已经眉眼弯弯凑过来。怕她一不小心撞上刻刀,顾清宴迅速将刀锋转了个面。
叶弯弯毫无所觉,埋头在他袖子里找着绢帕,一边解释道,“夫君,这梨汁有点黏手。你帕子借我擦擦。”
顾清宴瞥了眼衣衫上她爪子留下的一溜儿水渍手印,“……”
“不是这边袖口。”尽管认为她已经不需要绢帕,他还是默默将另一只袖口提到她面前,无可奈何般摇头叹道,“你呀你。”
叶弯弯嘿嘿一笑,顺利摸到送至眼皮子底下的绢帕。与此同时,她也察觉自个儿手心干干净净而夫君袖侧脏乱皱巴的事实,顿时傻了眼。
一时间,连头都不好意思抬。
“怎么了?”
见她一直低着脑袋,顾清宴暂停雕刻,投来关切的目光。
叶弯弯扫到他搁在膝盖上的那只手里握着的木雕,眼睛登时一亮。
她想到办法了。
叶弯弯抬头看向木雕,双掌相握,发出夸张的惊叹,“哇,夫君刻的真漂亮。”
顾清宴视线跟着转向木雕,小像轮廓尚且模糊。他不由挑了挑眉,疑道,“还没刻好,娘子从哪里看出漂亮二字?”
“夫君刻出来的当然最好看。哪里都漂亮。”
吹自家夫君,叶弯弯那是吹得半点不谦虚,与有荣焉。当然,在她做错事时,吹得就格外真情实感。
顾清宴刹那了然,小姑娘是在为刚刚的犯傻做找补。
事实证明,他对这种方式也十分受用,且无条件配合到底。
顾清宴薄唇翘起,勾起一个心情上佳的弧度,嗓音亦是轻柔含笑,“那也是娘子好看,这小像才沾上几分神韵。”
你来我往,两人一顿互吹,庭院渐渐和乐融融,笑语不断。
院门口,银光见状,踌躇不前。
最终还是叶弯弯先发觉他在外徘徊,“银光来了。夫君,他好像有事找你。”
顾清宴“嗯”了一声,刻着小像鼻梁的动作依旧稳而细致,“不急。”
直到完成五官雕刻,打磨好小像各处细节,清理掉了全部木刺,确保完美又不伤手,他才放下刻刀。
“接下来一段日子,夫君可能没多少时间陪你。”
顾清宴将缩小版的叶弯弯放入小姑娘手中,掌心包裹她两只手,紧紧盯着那双亮澄澄的杏眼道,“不论发生何事,弯弯,你要像现在一样,相信夫君。”
……
果不其然,自那日匆匆离开庭院,顾清宴就常常忙得不见人影。
叶弯弯倒是彻底清闲了。
好在顾清宴给她请的不是病假,无需成日待在府中。
叶弯弯时常出门溜达,或买些吃食,或看杂耍,或去茶楼听书。偶然间,也会听到旁人议论之事。
一开始,他们说“漯州发现新海域,能通往富得流油的异国”,说“朝廷在穷乡僻壤建起了军事工事”,叶弯弯没有太在意。
谁知过一阵子,风向变了。
她听到他们说“丞相封锁新海域,又命人造大船,难道想一人独吞这泼天的海外财宝不成”、“鸟不拉屎的地方修军事,听着就不靠谱。说不准啊,又是那位相爷巧立名目私敛钱财的手段”。
遇上提出质疑的人,周遭还有声音扯出陈年往事佐证,说这位相爷从前便有抄家敛财、以金银量刑之举,难保如今不是胃口大了。
她家夫君贪财?
简直是狗屁不通,天大的笑话!
叶弯弯一个字儿都不信,气得当场翻桌。
可帝都这几年也不是白待的。她知道,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揍多少胡说八道的人都解决不了,还会越描越黑。
决定再也不去这家茶楼后,叶弯弯气冲冲回了府,在门口蹲了小半晌,终于蹲到同样忙得脚不沾地的银光。得知此事顾清宴已经有了安排,心中大石这才落地。
但打那以后,叶弯弯不怎么爱出门了。
她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就支使侍卫去买,去请杂耍班子到府里来。又或者在庭院里看看画本、砸砸核桃。
等紫藤花架下多出一把躺椅,已是两个月后的事。
“夫君,你忙完啦?”
瞧见顾清宴一身浅纹蓝带常服信步而来,叶弯弯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一个不留神,小锤子压着的核桃滚了出去。
“嗯,”顾清宴拾起滚到脚边的核桃,在花架下落座,自然而然接过她的小锤子,包揽砸核桃的活儿。一边同她讲着进展,“过几日,我寻个时机同今上聊聊。到时候我们就能离开帝都了。”
“真哒?太好了!”
叶弯弯两手空空,索性老大爷似的踩着脚踏,闭上眼享受躺椅晃来晃去的轻盈感,嘴角止不住上扬,“夫君,那等我们离开了帝都,你想去哪儿呀。”
想去哪儿?
将核桃仁放到她面前碟子里,抬眸见小姑娘笑意盈然,顾清宴不由也跟着温软一笑道,“夫君不是说过了,以后去哪,我听娘子的。”
躺椅晃得太舒服了,叶弯弯半天没能睁开眼,小脑袋迟钝地想了想,咕哝道,“夫君你就没什么想做的么?”
敲核桃的手微微一顿,顾清宴回道,“有的。”
“我想带娘子你走遍九州,听世间奇书,寻天下美食,过自在逍遥日子。”
那是他最初拒绝小姑娘时说过的话。
也是他曾经希望小姑娘能够拥有的人生,恣意快活,自在随心。
他陷在帝都这片泥沼里太久太久,如今说这些已然有些迟了。
但若余生有幸,他仍想陪她一一实现。
诸多过往画面走马观花,自脑海闪现。等顾清宴察觉身旁过分安静时,抬头就看见小姑娘憨甜的睡颜。
“……”
一时之间,能言善辩如顾相爷,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无奈摇头,起身走近叶弯弯,拿起薄毯给她盖上。
隔空刮了下小姑娘的鼻尖,顾清宴放低了声带着轻浅笑意道,“不说话,夫君可就当你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