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1 / 1)

夏郎给幼珏从头分析道:“你想那邱芬兰是海城四大金刚中数一数二有名的人物,平时何等的风头,真有好些大手脚的客人,花了整千整万的银钱都近不到她的身体。你是个初到海城的人,向来又没有什么名气,通共就在止园见过一面,摆了一台酒,她却轻轻易易的留你住下,有了交情,就是平常的倌人也不会对客人如此迁就。她是贪图你的什么?她一开始就是因为知道你是有名富户,想要弄你一大笔钱来,所以先给你些甜头,不怕你不死心塌地的掏钱。这就是她们擒拿客人的第一等厉害工夫。你是个富家子弟,又没有到过此间,哪里懂得这些诀窍。你以为第一台酒就留你住了,又是个有名妓女,自然荣幸非常。殊不知早已入了她的圈套,就像飞蛾投火,随你一等吝啬的人,也不得不倾筐倒箧。况且他既然破格待你,你就该破格待她,非但应该私下送她些值钱的衣饰,或者是多送她几百洋钱,替她排排场面,就是那下脚的洋钱也至少要再加一倍,难道她有名的第一个金刚,这样的排场,那般的声价,留你住了一夜,只值二十块钱不成?她们一班名妓,身份自高,不肯轻易向人开口。她初时指望你是个有钱的好客人,自然总肯花费,直等到过了几天,你仍旧一毛不拔,所以向你开口,要你买那一对戒指。你若答应了她,也就罢了,却又呆头呆脑抠抠索索的不肯答应。她到此就看透了你是个舍不得用钱的人,所以先把钱物骗到她手中,然后和你翻脸,料想你这样的客人,继续做下去也再没有什么好处,才下这一着绝交的工夫。你还痴心妄想要去拿回!她遇着你这种不知世故的人,不敲你一下竹杠,她也就不用再做生意了。这些情景都是我亲临其境,阅历之谈,并不是说的空话。我向来性直,句句实言,你却不要见怪,把这一番话,认作我是有意讥诮之谈,那就辜负了我的好意了。”

这一席话,幼珏听来,如雷震耳,如石惊天,把个高幼珏听得面上冷一会,热一会,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听到后来,竟通身冰冷,满身汗下,立起身来抓着夏郎的手道:“你这一番说话真是醍醐灌顶,发人深省,指我迷途,我怎敢把你的直言当作讥诮?唯有自家懊悔而已。”

夏郎大喜道:“幼珏兄真是聪明,不消几句话的工夫,已是心中明白,此后只要自己留心,不去上当就是了。”

幼珏点头称是,想了一会,忽然又气愤起来,向夏郎道:“这邱芬兰十分可恶,竟把我当作傀儡一般,随他提弄。我想海城妓女爱的是钱,有了钱财就有情义。我回去另汇几千银子出来,重做一个有名的妓女。料想海城地方甚大,名妓不独是邱芬兰一人,那时叫她在旁看着,心中难过,便算报了我的冤仇。你道如何?”

夏郎听了,甚是笑他痴气,不免又要劝解他一番,便道:“这话真是公子哥儿的脾气,一步也行不开来。依着你的主意是赌气跳槽,叫她在旁懊悔。即使果然如此,拼着自己的银钱去博别人的懊恼,试问于你有什么好处?万一重做一个,又与芬兰一般,或者比她更厉害,可不是求荣得辱,你又怎么收场啊?现在你的心上虽然有些省悟,却还是半明不白的,将来一定要重入迷途。我索性把海城嫖界的情形,从头至尾说出来,好让你死心塌地。听我慢慢说来。古来教坊之盛起于唐朝,多有坠鞭公子,走马王孙,桃叶朝迎,貂裘夜走;亦有一见倾心,互定终身,却又是红颜薄命,到后来免不了月缺花残。如那霍小玉、杜十娘之类,都是女子痴情,男儿薄幸,文人才子,千古伤心。至现在海城的倌人情性却又不然,从没有一个妓女从良得个好好的收场,不是不安于室,就是席卷私逃,只听见妓女负心,不听见客人薄幸。那杜十娘、霍小玉一般的事,非但眼中不曾看见,连耳中也不曾听见过来,这是说妓女从良的了。至于逢场作戏,原是场面上的应酬,流水行云,本来就没有什么深情密意。倌人们原本的心性,爱的就是银钱,然而有了银钱就有情义,这句话却又未必。无论你在她面上花了一万八千,就是挥金如土的客人,她们背后也不说他一个好字,反说他是土老儿、曲辫子,这种客人不敲他的竹杠也没有日子的了。银钱花得越多,背后骂得更加利害,这是什么缘故呢?她做着一个好户头客人,银钱随便撒,不消说心中肯定是如意的了,却又怕同院的姊妹本家说她做了恩客,所以不肯背后说他。有钱的客人尚且如此,无钱的客人更是可知了,肯用钱的尚且如此,不肯用钱更是可知了。再说到堂子中近来的规矩,更是日趋日下,无从说起。从前都是倌人巴结客人,现在差不多要客人奉承妓女;以前都是客人要拣妓女的风头,现在差不多倌人要看客人的品行。偶然有几个初入勾栏的客人,不懂他们妓院中的规例,就要百般诽笑,甚至当面批评。你想,人家花了钱财,原是寻欢乐,博个快意,怎禁得倒是这般拘束起来,不是去寻开心,倒是自寻烦恼了。你道现在的嫖界还能落脚吗?所以我劝你不要痴心。要晓得现在的海城非比从前,要想做个倌人,都要有嫖界的资格,不是门外汉可以误打误撞能得的。你吃了邱芬兰如此的亏,还不自家猛省,倒要去再汇几千银子,去寻第二个邱芬兰,岂不是一误再误么?”

各位看官,现如今的欢场只可能比这更甚的了,千万小心,别被那场面上的做戏套住,傻傻地成为她们下钟后的笑料。这番话,比前一席更加透彻得当,详细入里,说得高幼珏连连叹服,又问道:“男女之情,无人不有,为什么海城这班妓女竟是如此忘情,难道她们都是个野兽山精,不知情爱的么?”

夏郎哈哈笑道:“你的学问竟长进了一层了,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想青楼妓女,朝张暮李,送旧迎新,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她做的就是这行生意,叫她拿出什么情义来?古人欲于青楼中觅情种,已是大谬;你更要在海城倌人之内寻起情种来,岂不是谬中之谬了?那古时候的霍小女、杜十娘,都是千载难出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你道现在海城倌人之内,千千万万可寻得出这样半个来吗?”

幼珏听了,虽然佩服他的议论,然而心上毕竟还有些疑惑,又向夏郎道:“如此说来,海城的堂子倌人没有一个好的,竟是足迹不入青楼的好。但是我前天在止园,看见你同柳思思坐在一张桌上,喁喁私语,情意缠绵,就是那邱芬兰待你的情形,也是十分巴结。为什么他们待你又甚是见好,这是个什么缘故呢?我就不懂得了。”

夏郎狂笑道:“我好心相劝,你倒盘驳起我来。我原对你说,海城地方要做一个倌人,也要有嫖界中的资格,我索性就把嫖界的资格与你讲个明白。大凡古来妓女所重者,第一是银钱,第二是相貌,第三是才情。如今却又改了一番,换了一派情形。近来海城倌人,第一是喜欢品行,第二才算着银钱,那相貌倒要算在第三。至于“才情”两字,不消说起是挂在瓢底的了。什么叫做品行呢?这“品行”二字,就是整个人的行事处事,总要行为豪爽,举止大方,谈吐从容,彬彬有礼。倌人做了这种客人,就是不甚用钱,场面上也十分光彩。再要就是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的,只好说个大概给你听听。比如初做一个倌人,最怕做出那小家子气相,只知动脚动手,不顾交情的深浅,一味歪缠,这是她们堂子里最犯忌的事情,免不得就要受她们的奚落。至于请客摆台吃酒,也要看个时候,不可一味听着她们的说话;或者那倌人生意闹忙,台酒不断,便不必去凑她们的热闹,只要不即不离的,每月总有几场台酒的,也就是了;或者倌人生意并不见好,台酒稀疏,这就要不等她们开口,自家主动请客摆台,绷绷她的场面。若是做了多时,已成熟客,倌人未免要留住夜,却万不可一留便住,总要多方推托,直至无可再推,方才留下过夜。倌人们擒纵客人只靠一件色事。你越是打她的主意,她越是敲你的竹杠。客人们有了这一身功夫,倌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是无可奈何的。总之呢,以我之假,应彼之假;我利彼钝,我逸彼劳,这就是纵横嫖界的资格。若用了一点真情,一丝真意,就要上她们的当了。各位看官,说点书外话,在我还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听说了身边的一桩奇事,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小子,居然有本事好上了一个现在的倌人,并且自己的吃喝拉撒睡,穿衣玩乐等,全部都是那位倌人给他,你们说这是他的本事呢,还是他被她给包养了呢?当时听了,我是挺羡慕的。闲话说完,说回正文。这几句话,便是招妓的捷径、嫖娼的指南。你把这些话揣摩纯熟,便有了一半功力。但是功夫出于阅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经历多了,自然就会了。这是我西门夏郎在嫖界中绝大的经历学问,所以在这欢场酒阵,整整混了三年,从不曾吃亏落后。幼珏兄以为何如?”

幼珏听了夏郎的第三篇高论,方才心下通明,笑道:“如此说来,你竟是个嫖界中的第一军师了。不曾想到,在这花柳场中,花钱取乐的地方,也有这许多道理!幸而我还沉溺未深,被你这切切实实的几次提醒,说得兴致全无,不然,怕不闹个大大的笑话么?但是邱芬兰拿去那一只戒指是我母舅谢通判给我的,家父时常查问,不见了却有好些不便。我想另出几百块钱,托你想法子去赎回来可好?”

夏郎笑道:“你既然言下悔悟,我怎肯袖手旁观?那银子虽然未见得拿得回来,这戒指在我身上,取了还你便是。”

幼珏虽被夏郎劝醒,却终是个悭吝的人,见夏郎肯替他到邱芬兰处去要回戒指,只喜得眼笑眉开,连忙立起身来,朝着夏郎深深一揖。夏郎慌忙拉住,笑道:“这点小事当得效劳,又算什么?”

当下便拉了幼珏同到芬兰院中,幼珏觉得不好意思,不肯同去。夏郎道:“有我在,尽去不妨,你难道怕她再要糟蹋你么?”

竟扯了幼珏的衣袖向外便走。幼珏力弱,拗他不过,被夏郎一把拖着,好似雏鸡一般,一直走到马路上。幼珏着急道:“你放了手,我去就是了。你不怕路上人笑么?”

夏郎方才放手。到了芬兰院内,芬兰尚未起来。夏郎问知昨夜没有客人,便直走芬兰卧房坐下,叫幼珏去叫芬兰起来。幼珏摇手不肯,要叫娘姨去唤时。夏郎止住,自己掀开帐子,坐在床沿。看芬兰时,穿着一件湖色绉纱小袖紧身夹袄,盖着一条薄棉被,睡得正香。星眸双合,杏脸微红,一缕漆黑的头发拖于枕边,香气扑人。夏郎便低低的叫了两声。芬兰已然惊醒,开眼见是夏郎,忙笑道:“阿唷!二少,今天怎么又功夫到我这里来了,真是稀客稀客啊!”

一面说,一面坐起身来,挽了一挽头发,又披了一件夹袄,斜盼着夏郎一笑。夏郎走了过来,在靠窗一张洋圈椅上坐下。幼珏却不开口,夏郎正要问她,邱芬兰已下床来,换好弓鞋,又问夏郎道:”二少,我这地方不大,你就没有来过一回,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我这里来了?”

夏郎笑道:”哪里是什么风啊,倒是你的高大官人同我来的。”

芬兰还以为是夏郎取笑,口中答应道:”哪有什么高大官人啊,你倒说说看。”

不防回身过来,正正与高幼珏打了一个照面。原来芬兰下床之时,面向床里,所以不曾看见。当下芬兰吃了一惊,倒诧异起来,只得叫了一声:“高大官人!”

便回头问夏郎道:“他和你一起来的吧?他为啥不声不响的,倒是吓我一跳了。”

夏郎笑道:“你说没有高大官人,这不是高大官人么?”

芬兰也笑了。幼珏见了芬兰,脸上不免有些尴尬。芬兰见他和夏郎同来,心中已明白了几分,略略应酬了幼珏几句,便一面梳头,与夏郎细细谈心。幼珏在旁看她眉敛春山,含烟如笑,目欺秋水,娇盼欲流,同夏郎谈得娓娓不倦,却并没有狎昵的话头。但觉两人眉目之间,若离若合,幼珏方相信夏郎的话,与芬兰果然没有交情。只听得夏郎同她说道:“现在的客人固然难做,现在的倌人更加难做。倒是那没有什么名气的人,不撑场面,还可支持,你们有了这个名气,撑着这个场面,要想从良,又拣不出个可嫁的人,生意虽然闹忙,日后终无结局,你也要自己留心才好。”

芬兰拍手道:“阿唷!二少,你这话说得一点没错。不瞒你说啊,想要让我从良娶我的人多了。这是我后面一辈子的事情,所以我不肯随随便便就依了谁,挑来挑去,总没有合适的客人。我除了继续做这个短命的生意,也没有其他办法啊。”

芬兰说到此处,忽咽住不说,神气黯然。夏郎相对不语,并不接话。两人这一席长谈,芬兰已梳完头,夏郎对她招手,将芬兰招至后房,剩幼珏一人在外。不多一刻,便见夏郎先出来,随后芬兰走出,到床头边去拿了一个匣子出来,身边摸出钥匙开了锁,取出一件东西。幼珏偷眼看时,原来是他的戒指,喜得心中乱跳,见芬兰将那戒指递与夏郎,夏郎接来,就带在手上。芬兰对夏郎道:“我并不是想要这个戒指,我是怕高大官人他一走就不回来了,说好了戒指放在我这里,等他自己回来了就给他。倒是他自己不来找我,叫他的朋友几次来我这里要,我被他要得火气起来了,索性就没给他。今朝是你二少爷来,不好不答应你,不然啊,凭是随便谁来要,我也是肯定不会给的。”

夏郎笑道:“承芬兰的厚情,给了我莫大的面子,容我改日再谢。”

便同了高幼珏出来。芬兰送到楼梯,叫夏郎常来走走,夏郎只管答应,同幼珏回栈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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