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夏郎回栈,把戒指交还了幼珏,又劝他早些回家去。幼珏已经被他提醒,又因家中有信催他回去,当下也便答应了,收拾行装径回常城去了。只有张玉卿沉迷不改,又做了一个舒玉楼的时髦倌人,叫做柯依梅。这柯依梅面貌中平,身材却生得甚是极品,凸凹有致,身上没有一点长错地方的肉来。走到人前摇摇摆摆的,真的是波涛汹涌。自与玉卿落了相好,天天叫他吃酒摆台,还要叫他置办衣物首饰。玉卿是个钻在钱眼中过日子的人,哪里经得住这般挥霍?却为着白书玉待他冷淡,跳槽出来,要争这一口闲气,不得不熬住心痛,撑死应酬。柯依梅虽把这点钱看得并不在眼,张玉卿却已着实出了一身臭汗。幼珏回去之时,想要与玉卿一同回去,玉卿不肯,依旧住下。这几日工夫,张玉卿在柯依梅处约莫也花了五六百洋钱,曾在扶梅院中请夏郎吃过一台花酒。夏郎为他是幼珏至亲,自己又与他向来认得,不好推却,勉强应酬,却厌他是个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的人,只略略的坐了一坐,便托故先走。隔了数日,夏郎又因他先来应酬请酒,只得在柳思思处还他一席,坐中免不得仍是葛状飞等几个人。坐定之后,酒过几巡,夏郎便要行令,葛状飞道:“是联句,还是飞觞?只不要猜拳摆庄,闹腾得头痛。”
夏郎道:“联句虽好,只是座中恐有不能遵令的人,我想用个容易些的字面飞觞,这才雅俗共赏,你说如何?”
葛状飞等大家称是。只见张玉卿连忙嚷道:“夏郎不要故意为难兄弟我。我小时虽然读过几年书,这些年来都已还了先生的了,哪里行得出什么酒令?我情愿先行受罚三杯,这酒令是不能遵的。”
夏郎微笑道:“酒令严如军令,旁人不许阻挠,怎么令官刚才出令,你就先自喧哗,且先罚酒三杯再说。以后如再有人违令,取大杯来连罚十杯。”
玉卿听了,把舌头伸了一伸,不敢再说,怕真要罚起大杯来。夏郎叫娘姨斟了三杯罚酒放在玉卿面前,逼他一气饮干。玉卿无奈,只得直着喉咙将三杯酒一齐灌下。夏郎先饮了令杯,道:“我的意思,用‘风花雪月’四字飞觞。我们在坐恰好七人,从第一字起,各飞唐宋诗词一句,飞至第七字为止,要依着次序,不许颠倒乱飞。各人饮门面杯一杯;说不出者罚五杯,再敬合席一杯,请旁人代说;说错一字者罚一杯;飞到本地风光或贴切本身者,大家公贺一杯。如今我是令官,就先从我飞起。”
便又饮了一杯门面杯,先飞“风”字道:“风动霞衣香散漫。”
大家赞好。应了现在堂子里的景象,一起贺了一杯。其次却轮着毕思诚了。思诚也干了一个门面杯,飞第二个“风”字道:“东风袅袅泛崇光。”
夏郎赞道:“东坡先生的好句。又应了今晚的月色,值得贺一杯。”
大家公贺一杯,合席饮了。第三轮到夏郎的同乡、一同来海城的许齐清,虽然没有什么才情,也还勉强来得。想了一会,飞了一句:“古道西风瘦马。”
夏郎笑道:“虽不甚恰当,算你过了吧,我们也不亏你了。”
待要过令时,早见陈思齐立起来拦住,道:“且慢。”
随取酒壶斟了三杯酒,放在夏郎面前道:“你且吃了罚酒再说。”
夏郎呆了一呆,道:“为什么罚起我来了?就是说错了,也没有罚我这个令官的道理啊。”
思齐道:“你且吃了,再和你说罚酒的缘故。”
夏郎不肯。思齐道:“我若说得不是,吃还你两倍罚酒,如何?”
夏郎一笑,把三杯罚酒折放在一个茶碗内,一饮而尽。思齐方才说道:“思诚说的是第二个‘风’字,第三个‘风’字还没有飞,如何就跳到第四个‘风’字去?他说错也还罢了,你这令官也没有发现,还要旁人来替你纠正,难道我们要你这令官是摆摆样子的么?”
夏郎方才省悟,大笑道:“该罚,该罚!”
连忙罚了许齐清一杯,要他再说一句。齐清想不出来,就连饮了五杯罚酒,又自己执壶敬合席的人各一杯。夏郎代飞了一句:“翰林风月三千首。”
方才轮着思齐。思齐随口飞一句:“昨夜西风凋碧树。”
又及葛状飞。葛状飞正与一个叫邓玉珠的倌人在那里并肩携手,细细的讲话,夏郎叫他过令,道:“你们只顾谈心,连酒令也顾不得了。有心违令,要罚十杯。”
葛状飞不答应道:“既要过令,你做令官的就要早些招呼,我不挑你令官毛病也就罢了,你反要罚起我的酒来,这不是有心罗织罪状么?”
夏郎道:“你们既把我举作令官,就要大家遵令,你这般倔强,要加倍罚你二十杯。”
葛状飞愈加不服。刘梦飞主张着罚了葛状飞五杯,葛状飞勉强饮了,就把令杯递与梦飞,叫他接令。夏郎早劈手夺过令杯,道:“第五个‘风’字尚未飞出,便自过令,要罚七杯。”
葛状飞无言可答,也觉好笑,只得又饮了五杯。邓玉珠因夏郎不许代酒,暗地里替他泼掉了两杯。原来葛状飞不会喝酒,不多几杯便要沉醉,吃了这十余杯急酒,已是头晕眼花,勉强撑住了,飞了一句:“惨惨柴门风雪夜。”
夏郎还叫他是敷衍过令,再要罚他五杯,经大家劝住了。刘梦飞便飞了一句:“行人无限秋风思。”
众人都赞他飞得贴切,这海城真是行人无限秋风思他归啊,合席贺了一杯。结末才轮到张玉卿,玉卿一手接了酒杯,脸涨得通红,假作思索。夏郎拿象牙筷子敲着桌子催他,玉卿更加着急,急得咳嗽连声,还是夏郎看不过,向玉卿道:“一时想不出来,我就代飞一句可好?”
玉卿就如逢了大赦一般,忙道:“我实在荒了多年,竟一句也搜索不出,夏郎肯替我代说,兄弟认罚就是。”
众人十分好笑,夏郎随口就飞了一句:“当年不肯嫁春风。”
玉卿连吃了五杯,夏郎也陪了一杯。正要从新起令,用“花”字飞觞,只见玉卿的家人走了进来,向玉卿道:“白书玉亲到栈里来寻少爷,说有要紧话说,叫小的立刻来请少爷回去,已经坐在房里等了半天了,看她着急得不得了,也不知她有什么事情。”
玉卿听得白书玉亲身到客栈寻他,还有要紧话说,觉得这句话,耳中甜迷迷的钻了进去,料想她没有什么事情,不过为了几天不到她院中去,所以自己寻他,心中欢喜,面上便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气来。玉卿立起身向夏郎道:“我回去走走就来,不知她来寻我有什么缘故,须要回栈问她一声。”
夏郎却早料到书玉到栈寻他,必定不是什么好意,见玉卿十分高兴,不好当面说穿,便答道:“去去就来也好,我们在此恭候。”
玉卿连称不敢,告了失陪,穿上马褂,一直回栈而去。到了自己的房间,抬头一看,只见书玉高高的坐在床上,却是怒容满面,同娘姨在那里咬着耳朵说话。见玉卿跨进房门,娘姨便含笑向书玉道:“姑娘不要太着急,张大官人回来了。有啥话,与他好好商量商量,不论怎样张大官人也会替你想到法子的。”
玉卿见书玉面有怒容,已是吃惊,又听得娘姨起了这等话头,虽摸不着头脑,也知道事情不妙,自己以为是好事,进来得急,现在又不好退出去,只得进房坐下。正要开口,只听白书玉迎头问道:“张大官人,你倒是过得好啊!我是有什么地方没有如你的意,让你心里不痛快了,你倒是明着告诉我一声啊,你倒好,悄悄地跳槽走了,跳到柯依梅那里去了,我这里连人影子也看不见了,还要背着闲话风语,说我骗了你的钱花。你倒是摸摸自家良心,有这回事吗?搞得我有的没的闲话闲语说不清楚。现在外面的人都知道了你张大官人说我耍手段骗客人的大洋钱,你在我那里的时候,欠下了一些店老板的吃喝钱,现在老板们跑来找我要账,逼得我是走投无路了,你自己却也跑了。你想想看我现在哪里有钱付账啊?不还吧,我又丢不起这个人。我想了想,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不管怎样,现在到了这步田地,我这短命的堂子饭也没办法再吃下去了。你张大官人既然放我骗客人钱的闲话出去,叫我没办法做生意,索性请你张大官人帮个忙,一次就把你的开销了结了吧,相信你张大官人也不会在乎这么一点点小钱了。玉卿听她要他帮忙开销账目,口气说得大了,内心早急了起来,勉强向白书玉道:“你这话从那里说起?非但我没有对人说过你骗客人洋钱,并且待你也没有什么怠慢的地方,不过是我在应酬场面多带了一个局,这就算是跳了槽么?倌人也不止做一个客人,客人也不见得只做一个倌人,怎么你的店帐要我替你开销?难道你不认得我这个人,我欠的账目我都没有还么?你们想想可有这个道理?”
书玉听了只冷笑一声,向娘姨道:“你听你听他都说啥话啊,都不关他事了,他这倒推的一干二净了!”
又正色向玉卿道:“张大官人,你不要装傻充愣,我向来不乱说闲话,有什么话,说一句是一句,不是说你白做了倌人,蹭吃蹭喝。你这一声不响走了,前面欠下的吃喝钱,你得替我打算打算才行!”
玉卿被她逼住,没有转身,已是十分气愤;又见白书玉声色厉害,明知她不肯空回,只急得两足乱跳道:“这是什么说话!无缘无故的来寻起我来,叫我怎样的打算?我又没有用你的钱,没有欠你的帐,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书玉冷笑道:“海城这里有钱人多得去了,我为啥没找别人,独独找着你张大官人啊?你自家想想,说出那些闲话来,你对得起我吗?”
玉卿听她说得没头没脑的,更加摸不着缘故,只是干着急,口中嚷道:“我到底说了什么,你也要说个明白,不要半吞半吐,弄得人糊里糊涂。依着你的心上,要我怎样,你放着正经话不说,单单的同我转起这样的圈子来,我可知道你是个什么主意?”
书玉道:“你自己再外面说了我什么闲话你自己明白,你不要在这里跟我装糊涂。我现在做了半路的客人跑了,名声也坏了,生意也没法再做下去了。娘姨的开销,一千几百块,各处店面的账单,二千多点;一共跟你用了不到五千洋钱。说起来这点钱是也没啥稀奇的,就不过是在这半中节里,都跑来要我现在还钱,我这钱收也没收到,借又没处借去,就算卖掉我这个人,也出不来这个数目。张大官人,我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没有坏过良心对你,你实在不应该在外面放我的谣言,弄得我在这海城堂子里不上不下的,没法再继续了,劳烦张大官人赏我吃几杯酒的洋钱,让我去了账。“玉卿听他盘子开得阔绰,心上没有了主意,虽然明知书玉有心敲他的竹杠,然而他知道白书玉既然起了这个念头,料想不是三百、五百块钱可以打住的,免不得要忍着心痛买个彼此相安;却不料他开口就要五千,早吃了一个惊吓,心想就算是给一半,也要二千多块钱。玉卿向来为人比幼珏更加吝啬,哪里割舍得下?心中踌躇,心里天人交战了一会,不觉恨起白书玉来,恨她无故生枝,硬敲他的竹杠。又被书玉说了一席不讲情理、一厢情愿的蛮话,心中更加了几分焦躁,那怒气竟按捺不住起来,便也变了面孔,冷笑道:“倌人敲客人的竹杠,也要客人情愿,方才显出交情。你说这样的蛮话,就算是我情愿出钱,你也没有什么趣味。我在海城多年,倌人要客人的小货,我也见得甚多,却从未看见你这种蛮横不讲理的人,真是第一遭儿,实在可笑!我还有正事在身,也没有工夫和你讲理,你请便,我却先要失陪了。”
说罢,立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出。哪晓得白书玉性情本来悍泼,淫恶非常;又因玉卿跳槽到柯依梅家,天天摆台吃酒的刺激,眼睁睁看着大肥的鸭子,盖在锅里还被他飞了出去,已是气得不可开交。却没有想到他自己,那一天在止园看见了西门夏郎,心荡神飞,恨不得立刻与他团成一块,把十分情意都用在西门夏郎身上,去吊他的膀子。万不料西门夏郎眼力高强,她这一副尊容那里看得上眼,所以凭着白书玉百般做作,搔头弄姿,抹巾障袖,只如没有看见一般,付之一笑,并不放在心上。白书玉却受了个老大没趣,又羞又气,她却还不死心,想慢慢的跟着,再去打动于他。刚刚走出湘妃房,就遇见玉卿寻她,叫她一同回去。白书玉满肚皮没好气,只得上了马车一同回去,反怪着玉卿不该打断她吊膀子的心肠。看着玉卿的面目猥琐,举止可憎,越看越气,心中便二十四分厌恶他起来,便待他淡淡的,冷言冷语的讥诮。及至玉卿叫局,故意迟至台面将散,催了几遍方才到来,是有意叫他知难而退的意思。又不料玉卿跳到柯依梅那里,居然的放开手段,银钱挥霍起来,懊悔前日不该做断了他,便要想个撒下瞒天大网,狠捞他一票大的主意。同娘姨们商议了几日,才想出这一条计策来。预备先软后硬,要和玉卿大闹一场,万不肯空回白转。他知道玉卿虽然滑溜,却是个无用怕事的人,就是事情闹崩,也不怕他去告状见官。听见玉卿一场发作,正中下怀,只见她腮边起两朵红云,眉际横一团杀气,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大声说道:“张大官人,你可不要跟我在这里摆架子给脸色,别说你这种客人了,就是比你厉害百倍的客人,我也不见得会被吓着。你开口闭口说我敲你的竹杠,我就算是敲你竹杠你又能怎样?老实说,我招待客人,就算我犯贱倒贴一千、八百的,花个几千养个客人,也不算啥大事情。只是你一点钱没花,只知道天天搂我睡觉,末了还要说我敲你竹杠。凡事我们总得讲点道理啊,我啥时候敲你竹杠了?你今天跟我说清楚了。说一句闲话给你听,不要在老娘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
玉卿正待要走,却被白书玉翻转面皮,不遗余力的数落了一顿,只气得浑身乱抖,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停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道:“你说这话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世上没有王法的么?”
一面说,一面仍想脱身走出,早被书玉抢上前劈胸揪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