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西陵叛军又趁着夜色跑路了。整个落泉城,不管粮草金银被搜刮一空,就连青壮年男子也尽数被西陵叛军抓去充了壮丁。城中只余老弱病残,守着被洗劫一空的空屋舍,嚎啕大哭。接下来的日子怕是难过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受苦受难,却放任不管?荀珃做不到。她欲自掏腰包接济城民。却被楚渊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小珃,仅凭一人之力,是救不过来的。荀珃对楚渊的人品十分有自信,听他开口,便知他必然已经有了主意,忙不迭欢欢喜喜地回握他,趁人不注意,悄摸摸地捏了捏他的手指头:哥哥,可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楚渊未置可否,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荀珃回头看。荀珃不明所以地顺着楚渊的指引看过去,一眼便瞧见了不远不近地,像条大尾巴一样追在太子君樾身后的那位一身儒生装扮,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的季大人。若是没有记错,这位季大人,姓季,名大仁。在宫中领了一世袭罔替的闲职——书记官,专司记录皇室见闻。荀珃有些不明白,就这么一个要实权没实权,要背景没背景,看着不管呆板木讷,还弱不禁风的单薄书生能做得了什么啊?“人不可貌相。”
楚渊笑着回了一句,而后郑重地捻了几下荀珃的食指,眼中的算计一闪而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楚渊用两人间的暗号敲出来的那几个字,荀珃不禁脊背一凉,下意识地握紧了楚渊的手。“别怕,有我在。”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从楚渊的嘴里说出来立即就变得意义非凡,似甘露浸润干涸的心田,似春风温暖饱经风霜雨雪的身躯,又似神思之海的定海神针镇住纷乱不堪的思绪。不出楚渊所料,很快“因病”坐镇燕雀城的四皇子君临就打着“即使不能在前线冲锋陷阵,也要在大后方略尽绵之力”的旗号,派了人手过来,接手了落泉城的一应善后工作。一时间,四皇子君临体察民情,乐善好施,仁善至极的美名被说书人编成了话本子,广为传颂,风光无两。楚渊等人未在落泉城多做停留,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以最快的速度奔赴下一座被西陵叛军攻占的城池。五万镇西大军,在楚渊杀伐果决的带领下,所向披靡,锐不可挡。一路披荆斩棘,将西陵叛军逼得丢盔卸甲,仓皇逃窜。最后,西林叛军退无可退,不得已重归西陵城,龟缩不出。西陵府乃前朝机关术世家的旧城,城中各处遍布杀人不见血的隐匿机关,非熟知城中布局之人,擅闯西陵府等于上门送死。楚渊未至之前,专司刺探军情的副将,先后派遣了几批斥候深入西陵城查探。无一例外,皆有去无回。待楚渊到来,得知此事,立即叫停。并下令,全军就地安营扎寨,养精蓄锐,休养生息。兵临城下,却无论如何也攻不进城去。除了楚渊一人仍旧一派淡然,其余各人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烦闷心绪。当然,瞧过楚渊一派成竹在胸的泰然自若,其余人也潜移默化地受到了他的影响,心中莫名地升起了一些底气。趁着轮值休息的空档,同楚渊比较亲近的几位副将,不约而同地凑到了楚渊所在的中军大帐,意图集思广益商讨对策。“俺就不信这个邪了。”
耿言毛遂自荐要去夜探西陵城。不等楚渊开口驳回,辛羽凑到了耿言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邪笑道:“你还不信邪?就你那跑的还没猪快的小短腿儿,去了也是白搭。除了上赶着送人头,半点用处都没有。”
吵不过荀珃、何岸,辛羽又随手逮了个让他拥有压倒式优势的新目标。心里一不痛快耿言就拿他的大锤子出气,两两相击,那动静跟滚滚闷雷似的。耿言生了一阵闷气,忽地眼睛一亮,闷雷声止。“将军,这小子说得有道理啊。俺逃命的本事不行,可是他不赖啊。”
素来神经大条,主帅指哪儿他打哪儿的耿言,难得开动脑筋儿思维细腻了一回,一本正经地向众人推销起辛羽来,“虽然他武功不咋地,连俺都打不过。但是,他轻功好,跑得贼拉地快呀。见情况不对,撒丫子就往回跑,咱们好歹还能落下个会喘气儿的。不至于一个接一个地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莫名被耿言提溜出来抬胳膊抬腿一通展示的辛羽:“……”“谁也别想拦着,小爷我今天非打得这个无情无义的老光棍满地找牙不可。小爷我把他当无话不说的好兄弟,他竟然把小爷我当肉包子,还想拿去喂狗……”回过神儿来的辛羽气得嘴都瓢了。拎着八角食盒进门的荀珃,离大老远的就听见耿言和辛羽不相上下的大嗓门子嚷嚷个没完没了,不禁有些替楚渊饱受噪音侵扰的耳朵感到心疼不已。“我还没进门呢,就有人惦记上我的肉包子啦。”
荀珃下意识地挖了挖耳朵,故意曲解听到的那些话。果然,她一开口,乱作一团的几人立即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这边来。一个个的跟饿狼闻见了肉腥味似的,盯着她手上提着的两个八角食盒双眼直精光冒光。“还傻愣着干嘛?”
荀珃抖了抖手上的食盒,几人立即笑逐颜开,争先恐后地抢着上前替荀珃分担手上的重物。说实话,不早不晚偏偏挑在这个时候不约而同地凑到楚渊的中军大帐来,除了商议攻城对策之外,多数人还抱着蹭饭的目的来的。主要是荀珃的厨艺实在是太好了。但凡尝过一次她做的饭菜,曾经吃的格外香甜的大锅菜,便瞬间变得难以下咽了。这不,满满当当装了两大食盒的肉包子眨眼的功夫就被几人瓜分一清。落后一步进屋的荀珃和端坐桌案前看公文的楚渊,两人连连肉包子味儿都没尝到一口,却也不气恼。只是吃饱喝足的几人,对上他那双清冷的眼眸,难免有些做贼心虚,纷纷随便扯了个可有可无的借口溜之大吉。偶然一次、两次赶上饭点有事儿算作巧合,但是成天如此就不是一句巧合说得过去的了。荀珃可不像凌悦那么单纯好糊弄,一早就猜到几人是来蹭饭的。却也不说破,只不动声色地将最好的留在最后,单独带给楚渊。待人都走光了,荀珃朝着虚空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一身黑色劲装的青衣几个腾挪落在帐中。手里提着的食盒明显比刚才荀珃带来的那两个为精致许多。当然,食盒里的吃食也要丰富上许多。除了肉包子,还有荀珃特制的几样楚渊爱吃的小菜。青衣摆好饭菜,便退了出去,守在大帐门口,不叫人轻易靠近。荀珃将筷子塞到楚渊手里,自己却并不急着吃。起身移了一个位置到楚渊对面,手肘担在桌沿上,双手托着下巴,眉眼带笑地专注地瞧着楚渊吃饭。越看越欢喜,越看越沉迷,越看越舍不得……自清晨见过青衣之后,荀珃就有些不太对劲。现下的一反常态就表现得更加明显了,若再看不出来楚渊就真是傻了。放下碗筷,站起身来,上前几步,不由分说地从后面将人揽入怀中,不管荀珃的错愕,温声诱哄:“我说过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还有我呢。”
感受到怀中人慢慢地放松下来,微微颔首,楚渊趁热打铁软着声线,耐心劝哄:“那么,小珃现在愿意和我说说你的烦心事了吗?”
被楚渊当成小孩子哄,荀珃既感动,又觉得十分羞臊。挣了两下挣不开,便也不折腾了,安心的靠在楚渊的怀里,同他说了青衣带来的消息。不出楚渊所料,果然是京都那边儿出了些无伤大雅,却非荀珃出面不可的事情。战事未平,无论如何楚渊都没有临阵撤退的理由。荀珃不是分不出事情轻重缓急的人。但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一想到即将要与楚渊暂时分开,她心里就特别的不疼快。她有些害怕……至于怕什么,荀珃自己也说不上来。就是一种十分莫名的情绪,堆积在心头,挥之不去。简单的陈述完事实,荀珃笑着说没有关系。但是,楚渊还是从她不达眼底的笑意中窥探到了她的落寞和委屈。楚渊知道荀珃是放心不下自己,舍不得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刀剑无眼的战场,她一个人返回京都去。一直以来,荀珃为了能够有朝一日与楚渊并肩作战,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而不是拖他后腿的无能废物,私下里所做的那些让自己逐渐强大起来的不懈努力,楚渊统统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明日,与我一起,验收了你努力多时的劳动成果,再行启程可好?”
虽是商量的言语,但却是肯定的语气。楚渊再用自己的方式挽留荀珃,给她缓冲的时间。他知道荀珃不会拒绝。荀珃确实不会拒绝,更加不舍得拒绝。“今晚是满月,晚上一起去凤栖湖看月亮吧。”
早已习惯了荀珃不按套路出牌的跳脱性子,楚渊宠溺的拿下颚蹭了蹭她的发顶,低沉复又磁性的嗓音轻“嗯”了一声,应承下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撇开其他人,楚渊与荀珃共乘一骑,顺流而下,不多时便抵达凤栖湖。凤栖湖对面不远处便是高耸的西陵城墙。离开马背的荀珃立即化身成一只逃离樊笼的小兔子,可可爱爱地东跑跑西逛逛。最后,拉着楚渊一起躺在软软的草地上,抬头仰望无垠的天际。一轮明月悬在穹顶,点点繁星萦绕而生。月光皎洁,群星璀璨。各有各或璀璨或黯淡的独特光芒,又各有各自成一派的魅力风韵,最后构成了一幅毫无违和感的浩瀚星月图,引人仰望,流连。月色空蒙,夜色宁静,最爱的人就在自己的身旁。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静静地倾听彼此的心跳……多想时间就此凝结,永远停驻在最美好的瞬间。夜空忽地绽开无数殷红似血的璀璨焰火,掩盖了月光的皎洁,映红了无数人的眼眸。焰火是从西陵城中腾空而起的。众人心中不禁万分疑惑:重兵围城的节骨眼儿上,究竟有什么值得如此大肆庆祝的呢?大仇得报,得尝所愿,合该如此庆贺。不多时,一骑快马从西陵城的方向飞奔而来,在凤栖湖对岸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一身段曼妙的锦服女子纵身跃下马背,朝着湖对岸的荀珃和楚渊盈盈下拜,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而后,翻身上马,朝着西陵城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从此天高海阔,任她自在驰骋。虽然离得远,甚至连对方的样貌都看不真切。但是,荀珃就是知道她在笑,而且笑得很是开怀灿烂。如她所料,从此卸下肩上沉重的仇恨重担的女人,享受着从未有过的一身轻松,确实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开怀灿烂。“她真的做到了。”
荀珃替她高兴,兴奋地跳了起来。“嗯。”
楚渊怕脚下湿滑,再把人给摔了,忙不迭将人重新拥入怀中,凝视着荀珃带着浓浓笑意的侧颜,嘴角跟着扬起一模一样的弧度。“看来,咱们要提前验收小珃的努力成果了。”
晨曦破晓,防守犹如铜墙铁壁的西陵城,早已兵不血刃的改旗易帜,悄无声息地易了主。曾经横行霸道、张牙舞爪、鱼肉城民的高氏一族彻底湮灭殆尽,成为历史长河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微末沙尘。一切还都要回溯到西陵王退守西陵城那一日。自那日三道战报急传,西陵王气急攻心厥过去,醒来之后便一直神色恹恹,打不起精神来。加之被镇西大军猫捉老鼠似地追在屁股后面奔波一路,精神更是不济。退守西陵城的那一日,甫一入城,西陵王便又昏死了过去。千钧一发之际,幸亏瑶姬拿出西陵王府的传家令牌,纠结了西陵城内高阶官员,强行从祠堂里请出了千年雪参,才堪堪吊住了西陵王的性命,没让他当场翘辫子。手握传家令牌的瑶姬,一个曾经谁也瞧不上,任谁都能上去踩上一脚的低贱舞姬,摇身一变,成为了西陵府实际上的掌权人。瑶姬将代替西陵王挑选继任者的消息一出,或明或暗觊觎西陵王名位多时的,高氏直系的、旁系的子侄叔父们纷纷蠢蠢欲动。不需镇西大军做什么,西陵城里便自己先乱了起来。最后,在一场盛大的焰火中,西陵府利用不光明的手段积攒百年的基业化为乌有,所有曾经作恶的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为无辜枉死者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