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教训徒弟,不就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然而下一刻,凌风从高位上缓缓走下,到了淳安面前,复蹲下看着他:“学艺不精。”
他给出了这四个字的评价。
淳安原以为他站起来是要对自己动手的,却没想到这一回师父只是开口说了四个字,竟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错觉。
旋即又想,自己当真是不争气。
明明只是没有动手打他而已,他竟然会觉得是“受宠”。
不过以师父的性格,忍得住这一时,怕也忍不到下一刻了。意料之中的痛意却并没有传来,凌风只是在他面前盘腿坐下,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淳安是跪坐着,凌风一坐下来,只高过他半个头。
气势却不减:“听好了,我只解释一遍。”
解释?
这还真是这么些年,第一次听到凌风会说出这样的两个字。
淳安一愣,就忘了动。
凌风便缓缓开口:“你当真觉得自己就值几两银子?”
淳安怔。
他虽然这么想过,却没有把话说出来呀!可师父都说出来了,淳安便是这么想过,也是要反驳的,连忙摇了摇头,咬死了自己没有。
凌风倒也不计较他的前后不一,只道:“你以为为师给你吃的那些东西,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吃的东西?
清粥小菜?
还是咸鸭蛋和腌黄瓜?
淳安正在回忆,额头上就又挨了一下:“不是那些!”
好吧……不是就不是啊,他也觉得不是,做什么又要打人。他根本就只是师父的出气筒吧。
淳安搜索了半天的回忆,终于明白师父说的大概是什么东西了——
“这丹药闻起来太恶心了,不想吃。淳安,你吃了吧。”
“仙草?要是真有说的那样神奇,还至于眼巴巴地捧着这些东西来求我?自己服下,岂不就是包治百病了么?淳安,赏你了。”
“有意思,他倒也肯下血本。这么贵重的东西,居然就这么送来了。只可惜……他凭什么以为我会稀罕他的东西?淳安,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就拿去丢了。”
淳安依稀记得……那东西味道还不错。不过比起它的味道,他的功效才是最厉害的。
“想起来了?”凌风道。
如果那些也算的话……那应该就是想起来了。
但是,那不都是师父不要的吗?
“我不要难道不会拿去卖了么?”凌风道。
对于师父总是能够猜得出自己的所思所想,淳安已经见怪不怪了。反正这么些年以来,他在师父面前一直都像是一个透明人的。
哦,应该是透明躯壳。
什么都能被师父看见,而不是被忽略的意思。
卖了……说来好像也有点道理。可是师父并不缺钱啊,他不要的东西,也未必真的会有功夫将它们卖了。
反正再怎么解释……
他丢了那么久,也没见他来找啊。
淳安固执地不愿说话,凌风便叹了一口气:“淳安,你究竟为什么对自己这样没有信心?”
他不是没有找过他,而是他找不到。
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淳安以为他是无所不能的了。
凌风的确是厉害,但这并不代表着他能够在茫茫人海之中想知道谁的行踪就知道谁的行踪啊。
这并不是他教给淳安的本事,而是淳安的特殊能力。与生俱来,旁人不曾拥有。
“你又怎么知道为师没有找过你?”凌风难得温和地摸了摸淳安的头,这一回,淳安终于没有躲避。
在他说出前面那番话的时候,淳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能够感觉到一个人的位置,真的是他独特的能力啊……
想到有那么一丝的可能,他的师父是在意他的,淳安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他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
同样是叫师父,这一声,却和从前全然不同的。
凌风失笑,没想到淳安竟然是这样一个害怕失去的人。却也不想一想,他才十一岁,却会常人无法企及的本事,难道真的只是他以为的随便教一教?
在淳安身上花费了多少心力,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淳安也知道为师是个怕麻烦的人。你说为师去人牙子那里找个徒弟容易,还是将淳安劝回来容易?”
凌风这话一出,淳安才算是全信了。
顿时大喜,破涕为笑。
见状,凌风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大步走回到座位前坐下,道:“只要淳安不做出欺师灭祖的事,为师永远也不会抛弃淳安,听明白了么?”
少年捣头如蒜,下一刻又听凌风一贯沉稳的声音响起:“此事告一段落,咱们来算一算别的。”
*
凌风这一去,花了将近半个时辰。
既是师徒重逢,栎阳如故也未去打扰他们。尤其偏厅里安静得很,想来凌风也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大门打开,二人从里边走出来,栎阳如故瞧着淳安的面色有些差,不由得用询问的目光瞧着他。
淳安却一副颇为欣喜的模样,栎阳如故想着也许是她看错了,又见凌风出来后的这一段时间里,对淳安关怀备至,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就是想得太多了。
既然淳安觉得欣喜,她自然也替他高兴的,于是这一回看向凌风的目光中除了希冀和敬重,又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和善。
凌风行事向来不会拖泥带水,因为淳安的关系,已然耗了许多功夫,此时便打算去替南宫彦青检查。
恰是这个时候,高处忽然飞来一人,白色的衣角翻飞,上一息还在十米开外,下一息已经在众人面前站定。
他看向栎阳如故,嘴角是若有若无的笑:“叫了小如故这么多回,小如故却怎么理也不理我呢?”
旋即来人看向栎阳如故对面的黑袍男子,以及他手上牵着的少年。
少年他不认得,那黑袍男子的容貌,却让他蹙了眉。
似乎有些眼熟……
可到底是谁,他好似记不太清楚。
裴玦没有在这人身上多费功夫,上来就想牵栎阳如故的手,欲带她离开。
栎阳如故慌忙后退两步:“阴魂不散……裴玦,你到底想干嘛!”
听到外面的动静,还在屋内的南宫彦青也出来了。看到裴玦追到了这里,不由得面色一凛。
裴玦却似乎看不出他的喜怒,见到南宫彦青出来了,似乎还颇为高兴,瞬间放开了栎阳如故的手:“阿彦不要误会,我和栎阳姑娘并没有什么,只是……”
南宫彦青冷哼了一声。
他当然知道阿言和他之间没有什么。就算是不信裴玦,他也相信栎阳如故。
只不过裴玦叫自己阿彦的时候,南宫彦青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他们两个有这么熟悉吗?
不过好在裴玦也意识到这么叫似乎有些不妥,接下来都改了称呼。
“有事?”南宫彦青将栎阳如故护在身后,道。
“途经罢了。”裴玦道。
虽然他这个蹩脚的理由,哪个都不可能相信。
就在裴玦开口的刹那,栎阳如故忽然身形一颤,险些摔倒在地,好在她反应迅速,又连忙稳住了身子。
南宫彦青狐疑地打量着裴玦。
平地之上,怎么会忽然站不稳?莫非是裴玦做的手脚?可他刚刚却又什么都没有看到。
裴玦一脸坦荡地看着二人,南宫彦青终于收回了审视的目光。
几人就这么干站着,谁也没有请裴玦进去小坐的意思。
能没有和他打起来已然不错,南宫彦青可做不到对这人先前的种种劣迹既往不咎。
“既然是路过,现在可以走了。”见到裴玦,栎阳如故料想她的心脏方才之所以骤然加剧疼痛,都是裴玦捣的鬼。
她不知道裴玦此行是为了什么,裴玦也不愿意说,栎阳如故便猜测,莫非是他离得太远,对付自己的时候也会有限制?
于是自然希望他能够走远一些,离她越远越好。
明明痛得要抓着南宫彦青的衣袖才能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却愣是半点都没有显露出来,只躲在南宫彦青身后开口。
“还不想走。”裴玦道。
栎阳如故无语。
如今这是他们的地盘,这裴玦也太嚣张了吧?说不走就不走啊?
只不过……裴玦说不走,他们好像也没什么办法把他支走。毕竟年龄差距摆在那儿,打是打不过的,这人还会各种诡异的路数。
“算了,他不走就让他待在这里吧,咱们走。”栎阳如故拉扯了南宫彦青两下,示意他和凌风一起进屋。
南宫彦青大多情况下都不会反对栎阳如故,她要走,自然是走。凌风也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纵然因裴玦方才露的那一手瞧出了些什么,却也只是微眯了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下一瞬就收回了视线,跟着已经迈开步子的两人进屋。
他一走,淳安也连忙跟上。
屋外便只剩下了裴玦一个人。
裴玦的脾气大抵是天底下最好的,被人当面拒绝,他的唇角依然带着叫人如沐春风的笑意,神色不改,似乎当真什么事情都不会让他觉得生气。
不过旋即……
扬起的嘴角复又落下,裴玦的面色终究还是变了。
但倘若栎阳如故还在这里,就能看得出来,裴玦变了面色,却并不是怒,竟是有些难过的模样。
他这一次前来,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或者不应该说是这一次前来,因为裴玦根本就不是来云夏找栎阳如故二人的。
他的确是路过。
偏偏最真实的理由,没有一个人相信他。
裴玦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不想离开。
他此行,是来找一味药材的。他其实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找这位药材,但还隐约记得,那是一件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关乎他的性命。
此事应该是迫在眉睫了,可偏偏,裴玦忽然不觉得着急了。他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也不嫌那石阶肮脏。
他的记忆总是这里缺失了一块,那里缺失了一块,叫人十分困扰。尤其是刚才进去的那个黑衣男子,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认识他的,可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又十分陌生。
不,应该是陌生之中又透着熟悉。他感觉到了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倘若他一辈子记不起来,也要一辈子这样浑浑噩噩下去吗?
裴玦坐在台阶前,用尽所有力气去回想一切他能够想得起来的东西,可越是试图理清思绪,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就越是纷乱,脑中成了一团乱麻,竟无从下手。
他心绪一乱,对栎阳如故使的那些小手段,顿时就维系不了了。
进了屋之后,栎阳如故就觉得自己好了许多,暗料果真要离那裴玦远一点,站到了屋子的角落。
栎阳如故没问方才在另一间屋子里,凌风和淳安发生了些什么,凌风看透了裴玦的把戏,也没有当着众人的面说。
就仿佛他刚刚跟着二人来到府中似的,凌风伸出手,给南宫彦青把脉。
又问了几个问题,南宫彦青一一回答之后,凌风忽然不说话了。
他的手还搭在南宫彦青的脉搏上,半晌也不开口,愈发叫人担忧了。
只不过,南宫彦青究竟是怎么回事,眼下凌风已经摸清了大概。
南宫彦青的情况,早在凌风来之前,就已经听柳神医谈了一些,对此也有些了解。甚至在来之前,凌风就已经给出了几种假设,就等着见到真人确定是哪一种。
蛊术……柳兄估计得没错,的确是蛊术。
而且还是极为复杂的蛊术。
只不过对他来说,这天下再复杂的蛊术,也不值一提。凌风无比自信。在蛊术方面的造诣超过他的,这世上还没有第二人。
之所以搭了半天的脉,不是凌风没能查出南宫彦青中的是什么蛊来,而是他在感受那蛊虫的动作。
蛊虫分公母,相应的,解决它们的办法也不尽相同。
而这一知蛊虫被冰雇克制住,凌风要想感觉到它的存在它的动作,就更加困难。
又过了小片刻,凌风才收回了手。
“可有解?”南宫彦青问道。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悲喜,愈发让栎阳如故心中一紧。
要是无解怎么办?
“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