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岁川和李笠两人在酒桌上你来我往,不知不觉间夜色已经愈加浓重。酒楼门外的街上绝大多数商铺此时已经熄灭了灯火,长长街道上静谧无声,坐在酒楼柜台处的伙计黄禄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放在柜台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台面。他没再将注意力放在那一大一小两位天还没黑时就来到酒楼等候掌柜的客人身上,反正掌柜的已经回来了,而且和老友在酒桌上已经喝了不短的时间。黄禄清楚地记得,他给大堂中那唯一一桌已经上了整整三坛陈酿好酒,同时他也惊讶于掌柜的和那位中年客人的酒量,两人可谓是棋逢对手,居然还能继续喝下去。黄禄瞥了眼已经趴在酒桌上的陈心尘,暗自摇头。随后他便将目光转向酒楼门下,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听到门外更夫的打更声以及上阳城士兵巡夜的脚步声。眼见夜已深了,黄禄再次转头看向酒兴依旧甚好的掌柜李笠和南岁川,看来两人今晚是要通宵畅饮了,估摸着今晚应该是像往常的夜晚一样不会再有客人了,黄禄便起身准备将酒楼外悬挂的灯笼收起,并关上大门,免得寒风不时从大门进来侵扰。当年轻伙计冒着寒风收回了灯笼,手提着已经熄灭的灯笼准备关上酒楼大门时,酒楼门口毫无征兆地出现一只手拦住了即将被关闭的大门。突然出现阻拦关门的手着实吓了黄禄一跳,他下意识地猛然抬头,便看到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一行三人。为首的是一名身披大氅的年轻男子,也正是这名男子伸手阻止了黄禄关上门,年轻男子身后两边分别站着一身穿寻常布袍的老妪和一位身材健硕的中年汉子。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一只手抓着门边笑着开口道:“伙计,别急着关门,有生意上门了。”
黄禄舒了口气,眼神打量了门外三人一番,以他的经验,看三人的打扮应当也跟自己一样不是上阳城本地人氏,然后他看了眼天色,“三位客官看样子不是本地人氏,小店只能喝酒,不提供住宿,夜深了,如果客官想找地方落脚可就要另寻他处了。”
男子身后身材高大健硕的中年汉子闻言面露不耐烦地往前迈了小半步,正想开口说话时却被年轻男子不动声色地挡住,年轻男子和颜悦色道:“无妨,我们确是外乡人,但已有地方住宿,今晚不巧我们落脚的客栈酒水卖完了,所以才会深夜出来想找个地方小酌一杯。”
黄禄略加思索了一番,随后将已经半掩着的大门打开,让年轻男子一行三人走入了酒楼。如果是平时独自一人在酒楼中遇到这种情况他是决计不会让三人进来的,虽然上阳城是一国天子脚下,但难保不会有歹徒,行走江湖多年,防人之心不可无。今晚碰上掌柜的也在酒楼,并且还有两位客人,他也就稍微放松了警惕。年轻男子走进酒楼后,看到大堂中居然还有一桌客人很是诧异,稍用神观察一番后,只当正酣畅淋漓喝着第四坛酒的李笠与南岁川是城中贪杯的酒鬼,只是可笑两个老酒鬼身边还趴着一个小酒鬼。男子抱着玩味径直朝着那唯一一桌酒客走去,老妪和中年汉子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年轻男子身后,最终三人在李笠与南岁川两师徒旁边一张酒桌落座。黄禄上前询问年轻男子要些什么酒菜,这回男子没有开口,而是一旁的中年汉子随口点了两坛酒和几个菜,黄禄记下后便走开准备酒菜去了。三人一人坐在一方长凳上,等黄禄转身离开后,老妪盯着伙计黄禄走入后厨的背影说道:“少主,应该就是他。”
中年汉子闻言就想要起身,火急火燎道:“那还等什么,我这就动手带他回去。”
只是被年轻男子伸手阻止,“不急,先摸清楚情况,看能不能让他自己主动跟我们走,如果不行再动手也不迟,此地不比别处,虽然对付一介凡夫不费吹灰之力,但在这座城中闹出哪怕些许动静也不是什么好事。”
老妪点头表示赞同,“少主言之有理,周雄你不许鲁莽。”
这时,三人的隔壁酒桌上传来一阵鼓掌声,李笠打了个酒嗝抚掌笑道:“你这小子不错,小小年纪行事就懂得谨慎,还会使先礼后兵那一套。”
年轻男子转过头去看向脸色苍白中又透着些红润的李笠,眉头微皱,身为扈从被称为周雄的中年汉子也转过脸怒目道:“你是何人,胆敢对我家少主出言不逊。”
话音刚落,周雄双眸中闪过一丝幽光,直直射向看起来已经醉酒的李笠。本想对李笠略施小惩的中年汉子双眸放出幽光后脸上不由露出得意神色,哪知只在电光火石间那两道幽光在接近李笠身前一尺距离内便如泥牛入海般不知所踪,而在周雄眼中只是寻常醉鬼的李笠毫发无损,反而在下一瞬,周雄感到脑袋好似挨了重重一记闷棍,纵然体魄坚韧的他也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然后这名中年汉子两眼一黑坐在原位还未来得及起身嘴角便渗出一丝血迹。一瞬间,年轻男子和老妪如临大敌,两人面向李笠猛地站起身,老妪闪身站在年轻男子身前,一双已经深凹下去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一脸无辜手里甚至还拿着酒杯的李笠,而年轻男子除了看着李笠,眼神更多的是关注坐在李笠对面云淡风轻般的南岁川,直觉告诉他,这名悠闲喝酒的男人比出手重伤周雄的李笠更加危险。李笠伸出手轻描淡写地轻压两下,“都坐下,都坐下,站着像什么话,让外人看到了还以为我这酒楼招待不周呢。一直忙着喝酒,都忘了招待客人了,自我介绍一下,本人就是这间酒楼的掌柜。”
年轻男子看不出对方来历,只能皱眉问道:“我们与阁下无怨无仇,阁下为何出手伤我下属。”
李笠闻言放下酒杯,咦了一声后反问道:“你小子这话说得,明明是你那瞎眼的扈从想要出手伤人在先,要不是我这老骨头反应还尚且够快,恐怕现在不能说话的就是我了。”
“你小子,御下无方反倒来怪罪于我了,等这事传扬出去,怕不是众多同道都要说我这酒楼店大欺客了。”
李笠一副受了气难以消解的模样,喋喋不休道:“本来我念着你们进门便是客,还打算起身与你们好好喝上几杯,不成想你们倒好,不但打起了我酒楼伙计的主意,还想连着我这碍事的掌柜一同干掉。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以诚心待尔等,奈何尔等原是贼。”
年轻男子听后知道自己理亏,心中不禁暗怪周雄鲁莽,于是开口说道:“此事是在下治下无方了,至于阁下所说的打你酒楼伙计主意实是误会了,我们并不是想谋害他的性命,而是他与家父有缘,家父是想让我们将其带回然后收为弟子,这对那伙计来说不訾一桩天大的机缘。”
听到年轻男子这番解释,李笠眼神变得玩味,问道:“你父亲是何许人也?”
年轻男子正色回答道:“家父酆邑城许巽之,在下许鸣。”
许鸣自报家门后,坐在李笠对面的南岁川轻轻出声道:“原来是酆邑城主的大公子,城主近来可好?”
许鸣眼神转移看向南岁川,果然,能轻而易举打伤周雄的人物必定不是什么善茬,借着机会自报家门,对方听到自家父亲和酆邑城的名号想必多少会给点面子,而且听语气这人似乎认识自己父亲。许鸣向坐着的二人拱手说道:“家父一向都好,前辈可是家父旧识?家父近来闭关期间有所感悟,所以命我们出城寻找有缘之人,还望前辈行个方便。”
南岁川点头道:“很久以前与许城主有过几面之缘,许城主教子有方,许公子彬彬有礼,并且沉着冷静,能屈能伸,将来必定是接任城主的不二人选。”
李笠这时也附和道:“嗯,开始我就说这小子不错,只是许巽之给他选的扈从差了点,欠收拾。”
他再次抬起手掌轻压两下示意两人坐下,“都别站着呀,既然我这老朋友和你父亲是旧识,有话好商量,坐下聊,坐下聊。”
许鸣眉头稍微舒展,他也示意身子挡在他面前的矮小老妪坐回原位,两人迈步坐回了酒桌长凳。挨了李笠一记闷棍导致双目失明并且不能言语的周雄此时正闭上眼睛忙着调养内息,老妪紧挨着周雄而坐,并将一只干枯手掌放在周雄肩头,看样子是在帮助周雄恢复伤势。许鸣坐在李笠与南岁川酒桌正对面的长凳上一手横放在酒桌上,一手搭在腿上,年轻少主开口向问道:“敢问两位前辈名讳,在下回城之后好通禀父亲言说相逢之缘。”
李笠摆手道:“我的名讳你就不必知道了,你只需要回去告诉你父亲,就说人已被‘归家’酒楼所得,让他不要再费心思了。至于他......”南岁川微笑道:“我姓南,名岁川。”
许鸣听闻对面乃是南岁川不由心头猛地一震,在费神帮中年汉子周雄恢复伤情的老妪闻言更是瞳孔一缩,满脸震惊。许鸣赶忙起身施礼道:“原来是南先生,家父经常提起你,晚辈三人深夜进城本打算明日再登门拜谒,想不到今晚会在这儿相遇,方才失礼了。”
同一时间,老妪也跟着少主一起起身施礼,同时眼神不着痕迹的悄悄打量身前之人。对于武宁国外的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欲在武宁行,先谒南府门。而对于老妪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眼前这位被少主尊称为南先生的人更是有着不少传说,其中更有最让世间女子上心的二字——痴情。南岁川抬手示意两人不必多礼,“远来是客,谈什么拜谒不拜谒,应当是我该尽尽地主之谊。”
与此同时,在距离上阳城不远的城外一间废旧破庙中,一位须发斑白的老道人双目微闭着盘腿坐在破庙一角,在老道人的不远处还躺着两男一女三位少年道童打扮的弟子,老道人心思微动,睁开双眼,先是转头看了眼已经熟睡的三位弟子,然后双手掐诀,口中唱喏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城外一条林间小道上,阴云遮月,暗夜无光,在漆黑夜色的掩映下,两名男子缓步走在羊肠小路中。其中一人边走边向另一人说道:“大哥,前面不远就是上阳城了,我们要不今晚就悄悄进城算了,省得明天一早进城时还要受城门士兵盘查。”
另一男子闻言面露不悦道:“曲河,不许胡闹!我们下山前师尊千叮万嘱,到此地后切不可任性行事,必须明日一早按这武宁国规矩进城,而且进城后还要先行前往一位前辈处拜谒。”
被呵斥的男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两人同时身躯一震,为首男子停下脚步,然后朝远方抱拳施礼。京畿远去百余里的一处小镇客栈中,夜深人静,但这客栈中有一间上房却还亮着灯火,房中有四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上,其中坐着的一名貌美女子身后还伫立着一名双手环抱在胸前的青年男子,不远的木床上亦盘坐着一名长须老者。挤着六人的一间房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场面一时极为热闹。突然,盘坐在床的长须老者站起身来,围坐在八仙桌的四人也同时起身,六人不约而同地共同抬头望向上阳城的方向。不久之后,五人陆陆续续走出了房间,各自回到了自己房中。“远来是客.......”同一时间,酒楼中许鸣三人所听到南岁川口中的话语,仿佛随着冬日凛冽寒风飘扬般一字不差的传入了上阳城外三拨人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