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又当众下令,赐两位公主首饰新衣。 请她们立刻过来参加皇家宴会。 义阳与宣城被软禁多年。 得此恩惠简直不敢相信。 长年累月见不到几个人,今日却能见到这么多亲友都吓傻了。 武媚娘又满脸堆笑好言抚慰,拉着她们一一认亲。 众位皇亲见皇后知错能改尽皆释然,一同举杯贺喜,所有人都笑了。 武媚娘也笑了,笑得很和蔼、很慈祥,但心里却很别扭。 果然长大了,太子越来越有主意啦。 偶然碰见? 不信。 就在这时李弘随口对父亲说的一句话引起了她注意:“这一年父皇不在,多亏列位宰相主持长安之事,时常向他们问教,获益良多啊。”
宰相! 除了这个之外。 谁敢在李弘身边嘀嘀咕咕? 宰相都兼任东宫官职,谁知道他们还曾议论过什么? 实在太大意了,原以为对手只有一个郝处俊,现在看来戴至德、张文瓘之辈又能好到哪儿去? 甚至包括阎立本,他侄子阎庄也在东宫任职。 都相信“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谁会支持她一个女人参政? 如今这帮人不但自己反对她,竟还背地里教唆她的孩子。 直至此时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孤立了。不过她没有哀怨,而是默默提醒自己。 忍常人之不能忍,天下之大难道就找不到甘心为我所用之人? 你们不是要和我斗吗? 好啊,我和你们赌这口气,看谁笑到最后。 义阳、宣城两位公主的婚礼很快举行,都对皇后做的弥补颇为认可。 不过相较二位公主的婚事,接下来要举行的婚礼更引人瞩目。太子李弘年纪大了,可以娶太子妃了。 杨夫人已薨,加之杨思敬等弘农杨氏之人不遂媚娘之意,这次她没再插手,经一干皇亲的推荐,李治最后选定左金吾将军裴居道之女为太子妃。 河东裴氏自魏晋以来就是高门,不逊于杨家。 这件事之后。 群臣还发觉,皇后近来谦逊许多。 虽然日常朝政还掌握在她手里,但对宰相们的态度比以前好了,对大家做出的行政决断也不再指指点点。 有时李治精神稍好,过问一些国事,她也不随便插言。 有一次在宣政殿与几位重臣议论史事,李治突然提及:“人曰秦时法律严苛,朕倒以为甚宽,荆轲一匹夫刺始皇于殿上,而群臣竟无一救驾。岂非平素宽慢所致?”
郝处俊暗笑。 于是出班道:“此由法急所致,非宽慢也。”
“何以知之?”
“秦法规定‘辄升殿者,夷三族’。群臣皆畏族诛,故虽见刺客而不敢登陛救驾。臣早年读书时曾见曹魏法令,有一条‘京城有变,九卿各居其府’。而严才作乱时,率兵邺宫掖门,魏武帝在铜雀台上却望见有人奔赴皇宫赶来救驾,笑曰:‘彼来者必王修乎!’想来王修是奉常卿,这么干自然是违令,但察变知机、忠心为主岂不壮哉?可见人臣勇敢、怯懦实在于君。秦始皇暴虐苛刻,故而臣子畏怯。”
李治觉得在理,赞道:“爱卿很通晓史事嘛。”
“臣也只是略懂太史公云‘究天人之际,不过……”郝处俊不动声色间已转移话题,“本朝修史之事外间一直颇有非议。”
“非议?”
李治警惕起来。 郝处俊微微苦笑,一副委屈的样子道:“原先许敬宗主持修史,似乎颇有些失当之处。类乎密国公封德彝曾非议过敬宗,他便在写史之时大书密公之过,颇有诋毁之嫌;再者敬宗有一女嫁郇国公钱九陇之子,又有一子娶世袭鄂国公尉迟宝琳的孙女,因亲眷之情对郇公、鄂公大加溢美。还有外间一直传说,苏定方、庞孝泰生前都曾向敬宗行贿,请其在修史录功之时多加美言。此等行径倘若是实,只怕玷污朝廷之名,也不免误导后人。”
他这番进言甚是高明,虽详细举出了几件罪状,却一副不敢坐实的口气,给皇帝留了余地。 李义琰也在场,他素来直率,忙接口道:“既有误便该改,况且自许敬宗致仕,史馆之事一直无人署理,陛下当委贤臣继之。”
其实关于许敬宗左右史笔之事李治并非不知,只不过是念其功勋一贯优容,今日听他们提及,便顺水推舟道:“既如此,那朕就派郝爱卿掌管此事吧。”
郝处俊之所以进言,所谋者便是为此,史笔在手不仅可正许敬宗之失,更可把废王立武以来的事情说出来。 不过他也知自己分量不太够,又道:“论及永徽以来之事刘相公更为熟稔,还是请他老人家主笔史馆吧。”
他又把刘仁轨推到前面。 刘仁轨却不想接这个差事。 在他看来只要不是威胁社稷的大事没必要纠缠不休,所以打击许敬宗也好,限制皇后权力也罢,都是出于公心。 但这第二次拜相已与先前不同,总要晓得进退,何必为了打击皇后搞这些? 大殿上所有的目光都瞄向皇后。 却见皇后岿然不动坐在那里,仿佛对方才所有的讨论都充耳不闻。 连李治都感觉有点儿不正常,于是主动问媚娘:“刘相与郝相执笔修史,你意下如何?”
媚娘面露微笑“都听圣人的。”
“既如此,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刘仁轨只得与郝处俊一同领命,但心下越发忐忑。 他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头,皇后的态度似乎有些太和善了。 二相受命重修史书,但这项工作刘仁轨并没能干多久,因为很快传来,安东发生重大变故。一向恭顺的新罗竟然拒绝大唐要求,不但不肯交出安舜,还私自册封其为高丽王,并派兵进驻百济旧境,勾结靺鞨部落侵扰辽东之地,摆出决裂的架势。 事已至此,唯有一战,李治任命刘仁轨为鸡林道行军大总管,右领军大将军李谨行为副,发军征讨新罗。 恰好此时新罗宗室金仁问正在长安,此人一向亲睦大唐,于是李治又以宗主国名义改立金仁问为新罗王,命其随军归国。 并派驸马周道务任营州都督,剿抚靺鞨,兼管水陆各部粮草之事。 就在大唐向新罗宣战的同时,西域情势却出人意料地顺利。在吐蕃撤退后,于阗国王继续肃清吐蕃。 疏勒与突厥弓月部也相继复归北唐。 两部酋长入京觐见,向李治表忠心——至此西域奇迹般地又回到大唐的掌控。当然,这次“收复”大唐本身没出多少力。 是依靠统治西域多年的影响。 对当地的控制力已大不如前,而四镇以西更远的地方更是鞭长莫及。 面对这种情况,李治自然要和皇后讨论。 武媚娘一味迎合。 直到快要结束谈话。 这才忽然发出一声沉重的哀叹,继而以袖掩面仿佛在拭泪:“母亲倘还在该有多好。”
李治心头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这些年她何曾这般多愁善感过? 一股大丈夫气概油然而生,忙走过来,轻轻揽住她肩膀:“别难过,夫人久慕释教笃信至诚,此刻一定魂归兜率,身在弥勒净土。”
武媚娘连连摇头:“话虽如此,我难脱不孝之罪啊!”
“何出此言?”
李治不禁疑惑。 武士彠爵至国公、追赠郡王,还要怎样才算孝? “我父虽然名分尊贵,但我武氏一族除我之外可谓无人。元庆、元爽、惟良、怀运等辈固然自取祸端,却也怪我一时激愤,未做长远打算,把他们全都置于死地。姐姐、妹妹也都不在了,如今贺兰敏之又身犯十恶流死边庭,可叹武氏世袭断绝,父母虽得尊号不能血食。这岂不是不孝?”
李治真是哭笑不得。 这不都是你自己干的吗? 至于说贺兰敏之,那也是你下手的。 不过死都死。 不好再翻旧账惹她难过,便顺着她道:“这倒也是,堂堂后族闹得举目无亲实在说不过去。这样吧,你侄辈中可还有人?召一位过来,承袭周国公之爵,也算全了你这份孝心。”
媚娘等的就是这句话,然而李治主动提出她竟不应声,转而又叹道:“有倒是有,不过武元庆嫡子皆亡,唯有一庶出,恐不堪其位。元爽之嫡子尚在,名唤承嗣,听说为人倒还聪明,只是当初元爽因罪流配,他属罪人子弟,身在云南无赦令不能回来。”
“那有何难?朕立刻下诏,赦免元爽之罪,将他们一家召回。”
“不好。”
媚娘连连摇头,“功是功,罪是罪,元爽一门既已定为罪人,无故赦免岂不有碍圣明?朝廷内外议论起来,究竟是当初定罪错了,还是如今赦免错了?”
保全面子不过是能说的理由,还有不能说的理由。 几位宰相都盯着她呢,这时候无故特赦侄子入京那帮家伙岂不要跳出来讲道理?即便办成了,没个不惹朝野非议的,要做就要做得滴水不漏。 “那怎么办?”
李治犯了难。 媚娘这时才抛出办法:“大赦。”
李治思考片刻,“可以。”
普惠天下自然是好的,但媚娘还有更深的算计,又道:“还有一事也要请你准许。当年元庆等人被贬时我曾修《外戚戒》,想来自那以后我也多年不曾再有什么修撰,如今许敬宗也走了,刘仁轨虽领衔修撰却出征在外,郝处俊政务还忙不过来,整理史书已够他忙。所以我想召几位文士,在宫内助我修几部训导内庭的书。先帝不也曾为你留下《帝范》吗?咱们敬天法祖,也该给孩子们编几部书才是。”
李治知她喜欢出风头,修书立言的瘾又犯了,笑道:“行啊!只要你高兴就好。”
“所用之人我要亲自挑选。”
“好好好,朕全都依你……” 闻听此言才止住悲意,由衷地笑了。 李治根本没意识到,随着这些许诺,一个中宫党已悄然诞生,从此以后她将不再是独自战斗的孤狼。 在武媚娘的强烈建议下,李治颁布了一系列诏书。 首先是为宗族上尊号,追谥宣简公李熙(李渊高祖父)为献祖宣皇帝,妣张氏为宣庄皇后。 懿王李天锡(李渊曾祖)为懿祖光皇帝,妣贾氏为光懿皇 “好好好,朕全都依你……” 媚娘闻听此言才止住悲意,由衷地笑了。李治根本没意识到,随着这些许诺,一个中宫党已悄然诞生,从此以后她将不再是独自战斗的孤狼。 在媚娘的强烈建议下,李治颁布了一系列诏书。 首先是为宗族上尊号,追谥宣简公李熙(李渊高祖父)为献祖宣皇帝,妣张氏为宣庄皇后。 懿王李天锡(李渊曾祖)为懿祖光皇帝,妣贾氏为光懿皇后。 至于李治的高祖父李虎、曾祖父李昞已于武德初追谥为太祖景皇帝、世祖元皇帝,妻子梁氏、独孤氏也分别追谥为景烈皇后、元贞皇后,故而无需再加。 但在李治又为祖父母、父母改了更响亮、更威风的尊号,太武皇帝李渊为高祖神尧皇帝,太穆皇后为太穆神皇后。 文皇帝李世民为太宗文武圣皇帝,文德皇后为文德圣皇后。 紧接着李治又宣布改元上元,大赦天下。这些年政务繁杂,朝廷也多恩怨,获罪之人不少,算来谁没有一两个知近之人倒霉? 如今普惠天下,连远流边庭之人也可高高兴兴回家,众人各与亲朋团聚,也就顾不上对尊号指手画脚了。 就在一片欢笑之中,武元爽之子武承嗣被媚到长安,袭周国公之爵,并被授予当初贺兰敏之担任过的尚衣奉御之职。 然而意外还是有的,就在媚娘受益的同时,郝处俊、张文瓘等人也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上奏请为以往获罪的皇亲贵戚追复官爵。 李治的反应实在令人玩味,也不知他是顾念旧日亲情,还是做事全无主张,总之就像风中的草一般 东风来了顺东风、西风来了趁西风。 竟然全部顺从了诸宰相之意。 追复去世多年的于志宁为光禄大夫、太子太师。 高氏一族也得到宽恕,虽说高履行已忧郁而亡,但其妻东阳公主,其子高瑾、高璇以及其弟高审行、高真行尚在,一律召回长安,恢复官爵。 武媚娘对此自然是怒火中烧,暗自埋怨李治左右摇摆,难道废王立武的陈年旧案又要翻出来不成? 不过她仍然选择了隐忍,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布置要做。 而在另一边。 诸位大臣发现李佑自从攻下淮南后,也没有进取之心了。 合约签订已经三年,竟然还没有出兵。 而北唐却在四处用兵。 莫非做个南朝便甘心? 主战派的头子燕国公薛万彻与已经赋闲在家多时的赵国公长孙无忌联袂而来。 薛万彻和长孙无忌自然是不甘心于待在江南的,都想回去报仇。 毕竟他们倆的年岁已大。 长孙无忌更是迫不及待,希望在身前去找李治报仇,问一问黑心的侄儿到底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