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自清晨伊始天色便阴沉沉的,乌云密布、飞鸟不见,唯有冬季里狂暴的北风一刻不停地呼啸着。 随着一声尖锐的号角,疆场的肃静被打破,李知十亲自统率的一队快船如浪头般向南岸席卷而来。 孟晨上次已施埋伏之计,料想这次必有准备,不再耍花招,直接命李敬业应战,两军战船仅是象征性地互相放几箭,便硬生生撞在一起。 双方将士纷纷呐喊着冲向敌船,立时展开白刃战。 刀来枪往、箭如飞蝗、战船摇摆,本来冷森森的河上腾起阵阵两军战士呼出的白汽,仿佛迷雾笼罩了战场。 孟晨怀抱令旗,与骆宾王等人坐于南岸一座小山之上,观察战场情形。 南唐优势一是战船精良,二是有不少渔民和水贼,所以在水中交锋时战力远在北方府兵之上,但官军毕竟有十五万众,无论人数、船数都多。 故而势均力敌平分秋色。 孟晨双方杀得难解难分,情知这样硬拼下去不是办法,立刻挥舞令旗宣布变阵。 李敬业统辖的南唐的战船立时随令而动,分从左右两路散开。 将中央水路让出来,官军趁势推进,却见南岸栅栏边早就安排好无数叛军,个个搭弓在手,射出遮天蔽日的箭雨。 南唐兵忙在船头竖起盾牌,那又能护住几人? 更多将士则挥动兵刃拨打飞羽,催促划桨、摇橹者加快速度,一眨眼的工夫,三十多条船已扎到南面河滩,后边的船却没有跟进,而是与左右两路的叛军战船追击搏斗。 上次苏孝祥便是陷入包围一败涂地,不能再上当啦。 战鼓声、喊杀声、兵刃相交声、船只撞击声与呼呼的北风声搅成一团,中箭的南唐兵摇摇晃晃栽入水中,重伤的北唐军抓着河滩泥沙发出最后一声惨叫,攻守双方已陷入惨烈的恶斗。 李知十虽也是一员悍将,惜乎河滩之上难施弓马之能,根本突不破叛军铜墙铁壁般的防御,没片刻工夫便颓然落败,落水丧生者不计其数,剩下的人仓皇回到船上,顶着大风艰难地向北逃去。 骆宾王见此情形放声大笑:“有此天险为凭,纵是百万大军来犯又有何惧?”
孟晨仍不免有些顾虑,又回望李敬业那边。 大河之上两军战船还在厮杀,有的小船被撞得木屑纷飞,连护板都没了,两军士卒挥舞兵刃挑来纵去有的战船已被敌人占据,舱内小兵仍不肯投降,守住门窗奋勇搏杀。 还有只小舟随波逐流,漂离了战阵,只两个浑身是血的士兵兀自举刀对决…… 溪水被喷涌的鲜血、落水的尸体染出片片红色,甚是触目惊心! 北方府兵不谙水性,毕竟稍逊一筹,既而又受先锋兵败影响,李知十的后队也渐渐落于下风,已被李敬业压制住,徒然硬顶一阵子,终于坚持不住尽数撤退。 孟晨这才露出笑意,眼见乌云转淡,隐约露出一轮红日,已是正午时分,于是停止追击,埋锅做饭修缮军械。 哪知军令传下不久,北岸又鼓噪起来,大量官军再度登船,似乎又要发起进攻。徐敬业一见此景不禁窃笑。 孝恪果真庸才。 一味穷兵黩武,岂不闻孙武有云“朝气锐,昼气惰”? 午间正是疲惫懈怠之时,官军拼杀半日大败亏输,士气早已耗尽,又不曾用餐,这时还来攻,岂非白白送死? 我兵力有限,才不跟你硬拼,就用地利之便跟你玩! 等着瞧吧,待我杀退这一阵便大举反攻,那时你连吃败仗人心大乱,十五万大军必定土崩瓦解。 想至此他挥动手中令旗,命李敬业尽数收缩于南岸,河滩之兵列开阵势剑拔弩张,想要以逸待劳,再给北唐一个迎头痛击。 然而这次情况有些不同,官军把前队船只布成一字长蛇阵,齐头并进张起风帆。徐敬业还在静静观望,身旁的骆宾王突然一阵惨笑:“嘿嘿嘿,武氏妖妇虽专权跋扈,倒也有识人用人之明,官军中果然不乏智士,连我都没想到……唉!咱们完了。”
“骆都督,何故发此不祥之言?”
孟晨莫名其妙。 骆宾王不屑一顾道:“公不知曹孟德赤壁之事乎?”
“啊?!”
孟晨惊得一跃而起,这才意识到这凛冽的北风何等可怖,更要命的是他刚才已传下命令,水军尽数沿岸而屯,排得严严实实,大难临头半艘都逃不掉,再想调度已然不及,对面官军已举起火把! 魏真宰早有算计,前面打那一仗,正是要迫使叛军布这个致命的阵形。 玩火箭都不算他心狠,竟命将士挑出一批最烂的船,载满枯枝柴草,行至一半士兵退到后面,将前排烂船尽数点燃,水面上立时燃起一排火球。 说时迟那时快,在北风推送下那些燃烧的火船一瞬间便驶入南唐阵中。 南唐军刚胜过一阵,有些掉以轻心,火船冲来措手不及,立时便被撞上,那些烧得焦酥的风帆、桅杆坠落叛军船中,引燃一大片。 大火烧起军心大乱,莫说没人顾得上开船,此时挤挤插插尽在岸边,就是想把着火的船驶开也办不到。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那蹿跃的火苗不多时就引燃了所有船只,叛军水卒惊得四处乱窜,纷纷弃船投水,朝岸上逃去。 然而能逃活命的只是极少数,大部分人被滚滚浓烟迷住眼睛,浑浑噩噩丧命火海。 火船上载的柴草也燃烧着腾空而起,顺着北方向岸上叛军飘去,鹿角寨栏烧着了,营寨帐篷烧着了,粮草辎重烧着了…… 这些新兵本就是乌合之众,全凭着升官发财的富贵梦才支撑到今日。 这一刻梦碎了,绝望、无助、悔恨之感齐涌心头,霎时间便如捅了马蜂窝一般四散奔逃,完全失去控制。 烈火焚身加之自相践踏,本已死了不少,唐军又来趁火打劫。 南岸大火一起,李恪带领李知十、马敬臣、魏真宰、雷仁智、刘知柔、刘行实等官军将领尽数登船,催动大军逼至阵前,隔着燃烧的战船朝叛军阵中乱箭齐射。 兵败如山倒,包括精锐在内的数万南唐军顷刻间灰飞烟灭! 李敬业早已丧身火海之中,孟晨也没有了傲气,抛下旗帜,混在乱军中逃亡,骆宾也没了踪行。 李恪利用火攻之计,一举粉碎了孟晨主力。 孟晨仓皇逃奔齐州。 无奈追兵接踵而至,人心已乱各自奔逃,根本无法阻止抵抗,只得继续南逃,逃到了洛阳。 现如今败报传来,留守洛阳的军队早已作鸟兽散,邻近各县也纷纷组织义兵前来剿杀,纵有坚城大河又何足为恃? 仅在洛阳勉强支撑了两天,便打开城门落荒而逃。 如丧家犬般的孟晨兄弟带着仅剩的几个亲兵逃窜至海陵,妄图乘船过江。 无奈寒风呼啸浊浪滔天,根本无法出航。 到这会儿再愚钝的人也能看出他们已是穷途末路,当晚亲兵哗变。 杀死了薛仲章等亲信。 幸好孟晨和骆宾王溜得快。 逃到扬州时,仅以身免。 拥兵十余万的孟晨彻底失败,历时仅仅两个月。 此时已是天命二十一年二月初七。 李佑在京师得到败报,也是只能放弃了继续北伐的念头。 而负有最大责任的孟晨,骆宾王自然不能轻饶。 因为他们擅自出兵。 如同下克上。 就算成功,李佑也会处罚他们。 何况是全军覆没。 全部剥夺官职。 广东行。 分别降为县令和县丞相。 黄风也退兵。 这场统一战争。 虎头蛇尾。 李恪收复了淮河以北的几座城市后,也因为兵力不足,没有想着收复长安,也顿兵不进。 于是又形成新的对峙。 这次的进攻被平定,李恪回转洛阳之日自然少不得一番庆贺。 李恪本不擅战,但他虚心纳谏、从善如流,在黑齿常之赴援之前便将孟晨殄灭,收复齐,郑,徐多州。 大大出乎北唐意料。 为了酬谢他的功劳,武媚娘晋封其右卫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除了蜀地全归李恪指挥。 副总管李知十晋升司膳卿,马敬臣、雷仁智、刘知柔等人皆有封赏。 苏孝祥战死,赐其子为官。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魏真宰,他明为监军,实际上是剿灭叛乱的首功者,也从白身超格提拔。 李恪晋升他为洛阳的县令。 这位出身寒微、毫无官身的书生,仅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就当了天下第一县令,迈进五品显贵之列。 相州遭难之际,尹元贞坚贞不屈慷慨赴死,追赠相州刺史,赐谥号曰“壮”。 徐思文、刘延嗣也被官军从大牢中解救出来,从吐蕃借道回到成都。 武媚娘一见李思文甚是欣喜:“卿知大义,不徇私情,真忠臣也!听闻敬业曾戏改你姓氏为武,我看倒也相宜,今后爱卿就是我武家人啦!”
说罢便晋升其为司仆少卿。 武思文叩头致谢,心下却不免怆然。 从姓徐到姓李,变回姓徐,现在又改姓武,弄得家败人亡,纵然富贵有何可喜? 而对于同样顽强抗敌的长史刘延嗣,媚娘就没这么优待了,仅是口头夸奖一番,平调为梓州长史。 之所以不升官,真实原因是刘延嗣乃当朝皇后刘氏的叔父,太后独揽大权,焉能让皇帝皇后在朝中有亲近之人? 除了奖赏当然还要罚罪,李敬业留在北唐的兄弟的家眷自然尽数被诛杀,媚娘派司宾少卿刘延佑驰往徐州,审判羁押在狱的李敬业余党。 通告天下各州各县,缉拿逃亡的骆宾王,孟晨等人。 并责令朝廷百官检举揭发,挖出与徐敬业有关的更多叛党。 当然除了李勣子孙遭罪了。 李敬业死亡,被李佑追封为“壮”,封余侯,李敬业死时只有一个三岁的幼子,命他袭爵,也算是没有断了李勣的传承。 另外所谓通缉孟晨和骆宾王是象征性的。 他们等于是法外狂徒。 能打到广东再说吧。 无论如何这场战争总算告一段落。 然而只是对于李佑来说,他决定修养至少半年。 但是对于北唐来说不行。 他们还在打仗,他们总在打仗。 此时在遥远的朔州,唐军还在与突厥对阵,因部署薛仁贵和副将程务挺指挥有方,先前的几次战役唐军皆胜。 骨笃禄、元珍强攻不能夺城,撤退又恐程务挺从后大举追杀,已被拖在坚城下。 现在只要等王方翼率部赶来,二将便可两路夹击大破突厥,甚至有望剿灭酋首收复失地。 可是预计的胜利并未迎来,反而降临一场灾祸。 一队从赶来的北唐军军逼近朔州南门,据禀报乃是左鹰扬将军裴绍业,奉太后之命前来助阵。 确认身份后程务挺下令开城迎入,哪知这支人数不多的部队进城后竟直赴督府,将程务挺围困在大堂上,大宦官范云仙也从人群中冒出来,宣布太后手诏。 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素与叛臣唐之奇、杜求仁友善,又与李敬业勾结谋反,立刻处死。 程务挺面对圣谕僵立当场,结交叛臣、参与谋反?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唐之奇杜求仁曾是李贤的人,但凡是想在朝廷混的谁不得跟皇帝搞好关系? 只要曾和他们有交往就是叛逆,朝廷还有人吗? 程务挺高声呐喊:“末将不服!我广立战功、尽忠于国,岂能受此不实之罪?我要面见太后!”
武则天的特务机构梅花内卫冷冰冰道:“太后不想见您,也不想听您解释,唯请将军依诏伏法。”
不想听解释?我为国趋驰、战功无数,竟然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程务挺倏然醒悟,长期以来的顾虑要成真了。 李唐社稷要变成武家社稷。 效忠李家便是有罪啊。 想清楚这点他渐渐冷静下来,却仍不甘赴死,向来杀自己的人恳求道:“既如此,末将不敢辞死,但求宽限几日……” 说着这铁骨铮铮的将军竟向内卫跪拜,“容我打败突厥,杀了阿史那骨笃禄,洗雪耻辱再赴斧钺。这是我欠天下人的一笔债!若不平灭此贼,我死不瞑目啊!”
内卫头领见此情形也不免动容。 将军是对的。 无论天下属谁,终究要捍卫疆土、保境安民,程务挺至死不失军人本色,不失为一条好汉! 但他身为使者又能如何? 轻叹一声:“将军壮志难得,但太后之诏不得违抗,此番胜败责任不在您,您就安心上路吧。”
程务挺悲愤不已。 但也不再哀哀乞活,他流着眼泪握住内卫的手,“劳您回去给张虔勖带个话,叫他千万别为我鸣冤,以后要竭尽所能侍奉太后,除了领兵宿卫别掺和任何事。这国家无论到何时不能缺将领,要为保家卫国而死,那样死得才值啊!”
“将军!”
范云仙也不禁哽咽,“您放心,我一定告诉张将军。”
“好……”怅然点头,面朝成都方向双膝跪倒,怀着满腔的悲愤、痛苦、自责,引颈就戮…… 与此同时正率部赶赴朔州的王方翼也在途中遭遇朝廷使者,获知自己已被撤职,并立刻被关进槛车。 因他是王皇后近亲,武媚娘早就耿耿于怀,这两年又在剿灭白铁余、对抗骨笃禄的战斗中与程务挺配合默契,据说私交也很不错,更是招了媚娘忌讳。 如今既除程务挺,焉能留此后患? 王方翼押回洛阳,即被冠以结交叛党之罪,褫夺夏州都督、太原郡公的官爵,自此流放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