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
天刚蒙蒙亮。
小屋外，就传来一阵拍门声。
急促，但又很轻。
似乎生怕惊动了其他人。
何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下地拉开了门闩。
门外，是一个青衣小厮。
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好像故意涂抹了锅底灰，瞧不出本来面目。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
何天更加纳闷。
瞧对方的伙计装束，和他有得一拼，可不像进山的江湖客。
再者，驿站少有来这么早的。
“小伙计，是我啊，元若义。”青衣小厮看到何天发呆，撩起袖子擦了擦脸。
锅底灰，顿时被抹掉大半。
一副好看的瓜子脸，即刻显现出来。
细眉弯弯，肤如凝脂，润润的唇角还挂着一抹浅笑。
何天吃了一惊。
这位大小姐不是走了吗？
见对方认出自己，元若义眉开眼笑，侧身挤了进来。
一点儿没把自己当外人。
“先别说了，让我进去歇歇脚！这一晚上，可把我累坏喽……”
当她看到通铺上躺着一个光膀子、打赤脚的中年男人，而那个男人还在好奇瞅着自己，元若义瞬间红了脸，又赶忙倒退出去。
“那还是屋外说吧。”
她素手轻扇，好像要把滚烫吹走。
“你叫何天，对吧？我想在驿站待几天，前天的群英会很有趣，这里肯定还有好玩的，我想凑凑热闹，你不许说出去哦。”
“哦对，我待在这里，你能做决定吗？需要跟驿长打声招呼吗？”
原来是住宿啊。
这没问题！
又能多一些铜钱进账！
只要这位大小姐别惹出乱子。
何天立马反应过来，跨过门槛，反手把门关上，再换上了招牌式的微笑。
“要住几天？”
“您也看到了，我们驿站的住宿条件非常棒，还刚刚经过修葺，被褥桌凳都是新做的，总共有四间耳房可供挑选。”何天朝对面耳房一指，开始自卖自夸。
“不用跟驿长打招呼，他平时不怎么管事。按驿站的规矩，需要先付一日房钱当押金。”
“承惠，铜钱一百文。”
何天右手摊开，等待对方掏钱。
一百文，是新价。
以前给个二十文，就能随便住。
现在嘛，驿站的里里外外翻新过，适当提价说得过去。
马三爷可讲过，他们镇南山下的客栈，住一宿起码二两银子。
见他伸手要钱，元若义连连摆手。
“不是不是，我不想引人注目，在你这间屋挤一挤、凑合住几宿就行；我身上没有银子了，不过我可以打工。”
“打工？”
何天古怪地缩回手。
挤不挤，先不谈。
打工这说法，还真新鲜。
“对啊，打工！”
“小……公子，您没说笑吧？”
由于一时口快，他差点儿喊出‘小姐’两字，好在及时截住。
没银子？
何天表示不信。
他可清楚记得，昨天对方带走三块散碎银子，估计能有七八两。
这么快就没了？
“没跟你开玩笑，银子都被我买衣服了，真的一文都没啦！”元若义急声解释。
此刻，她很后悔。
昨晚真应该留下一块碎银子，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哇。
“买衣服？”
何天上下打量对方。
确实——
昨日是一身锦衣，现在却变成了粗麻布衫，从里到外，换了个遍。
真是有钱人！
就那一身丝绸锦衣，最起码能换一大车粗麻布。没想到，这败家丫头还倒贴钱……
等等！
想起耍诈尾随她的黑衣护卫龙叔，何天好像明白了真相。
想到这儿，他忽然有点心疼。
要买衣服，找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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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被打量得烦了，元若义下意识退后一步，双臂交叉在胸前，好像在遮挡什么。
眼神有点躲闪。
躲闪之后，又变得蛮横。
“你就说行不行吧？”
只要对方敢说不行，就拳脚伺候一顿。
还给脸了！
何天瞧着苗头不对，马上移开视线。
他是不介意多一个人挤挤，但来福哥肯定不愿意。
再婉拒一回试试。
“公子，驿站也就卖茶有点儿收入，断然请不起伙计的，您要不……”
“我不要钱！管碗热饭就行！只要不被他们找到，缓个七八天就够。”
元若义的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眸子里却透出欢喜。
在她看来，事情谈成了。
对方答应了。
都到了如此地步，何天的确想不出理由拒绝，要是惹恼对方，真可能引来血光之灾。
麻神算的告诫，犹在耳边。
“他们？跟你一起的黑衣护卫？”
既然准备答应，就不必虚言客套。
反复称‘您’，咋都觉得拗口，对方也不像在意称呼的主儿。
“对啊，龙叔虎叔是老头子的手下。这次他们可被我甩掉了，绝对想不到我回驿站。等他们找到这里，估计我也玩够了，再随他们回去就无所谓了。”
元若义扬起下巴，志得意满。
由于兴奋，她的鼻尖沁出了细密汗的珠，晶莹剔透。
老头子……
果然不怎么在意称呼。
何天挠了挠头，尽量让自己为难些。
“吃饭是没问题。但是住嘛，这里只有一间小屋，我和来福住在一起，男女有别……”
元若义惊讶地张开了嘴，先看看何天，再低头看了看胸口，觉得没有露出马脚，才小心翼翼询问。
“你在说什么？男女？”
“我明白的，行走江湖要小心。但这里有两个大男人，确实不怎么方便。说实话吧，我会点儿看相，早发现你是女的。”
何天稍作思索，便正式应承下来。
“这样吧，你暂时在耳房住，等离开的时候再结账。”
“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元若义应该不是真名吧？”
说到最后，何天也有些迟疑。
毕竟，女子姓名都不轻易告诉外人。
元若义心情大好，之前的忐忑一扫而光，整个人意气风发。
“哈哈，你又猜对啦！我的确姓元，至于名字嘛？”
她略微停顿一瞬，咬了咬牙。
说得很小声。
“元若依，‘小鸟依人’的‘依’！你可别告诉他人，以后呢，可以叫我小元。”
元若依瞄了瞄小屋。
估摸着，是怕来福听到。
“我留在这里的事，你还是知会驿长一声，以后咱俩一起做伙计！走了一路，有点乏了，我先去休息。”
说完，她贼兮兮打量四周，选了最南侧的一间耳房。
正要进去时，她又扭过头。
满脸正色提醒。
“记住，你可不是什么大男人，毛儿都没有长齐的小屁孩！”
之后，呯的一声关上房门。
插上门闩。
何天摸了摸鼻尖，自嘲一笑。
而后，他走到主屋窗前，避开那两块断裂的木板，将此事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还小心请示：“三叔，您看这样做可行吗？”
屋里没有回应。
又等了一会儿，仍未听到动静，何天嘟囔着向小屋走去。
小屋内。
来福靠在窗前看了许久，眉头轻皱，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好像发现了什么。
哪怕何天返回，他也闷不做声。
两人各在铺上躺着，享受着清晨前的静谧，屋里静得清冷。
又过了一刻钟。
就在何天起身出门时，来福突然扯住他，压低声音叮嘱。
“小天，不要跟她走太近。”
“这人我看不透，她走了好久夜路，可你看她的鞋底都不怎么脏，即便轻功练到巅峰，也不可能有如此效果。”
“要么她在说谎，要么她跟蒙面黑衣人一样。要是后者，肯定不是咱们能招惹的。”
这些，都是他观察所得。
原本他不想说，可最终没忍住。
何天知来福是好意，点头示意记下。
……
元若依仅休息了一个时辰，等她听见有人在院中忙碌，就撒欢儿跑出屋子，缠着何天教自己招呼客人。
何天放下手中的扫帚，和她一起坐在厨房门口，如初来驿站时来福教导自己一般，不厌其烦地示范。
连驿站需注意的事项，都一一告知。
人，总是好作人师。
眼瞅着自己教的人，一步步从新手变成熟工，进而做出一番成绩。
那种成就感，旁人体会不到。
何天就是如此。
当然，也出于少年心性。
十三岁，正是爱动贪玩的年纪。
在不大的驿站里，三叔基本闭门不出，来福又有年龄差距，何天平时没什么可玩。
现在，多了一个玩伴。
自然玩得欢畅。
元若依又何尝不是。
一开始，她听得津津有味。
只是时间一长，就变得兴趣缺缺，脚尖儿踢着地面的小石子，有些走神。
光是听枯燥的理论，换作大部分人，都难以维持兴趣。
“伙计，来碗热茶！”
“我去！我去！”
好不容易听到招呼声，元若依立即从矮凳上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