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头也不抬。
他专注摆弄手中的圆木板，飞刀不断削下一片片木屑。
同时，低沉回答。
“没什么，想给他们刻一块墓碑。”
元若依微微一愣，同伴的这个回答让她非常意外。
非亲非故，却帮着雕刻墓碑？
她低头琢磨了一会儿，继续问出心中的疑惑。
“那两座新坟的墓碑，也是你立的吧？我看很随意嘛，怎么这次想雕刻呢？”
“以前的那两个人，我与他们素昧平生，他们死于江湖仇杀，我只是有些感慨，不曾有其它想法。而这个钱姓老者……却让我不知该如何评价。”何天回道。
“根据我们刚听到的，他对那个年轻人相当不错，可正因这种‘爱之深’，当他知晓被背叛以后，才会显得格外愤怒。”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更加低沉。
钱万贯最后的做法，是有些匪夷所思，但可以理解，甚至让他心生同情。
“现在想想，我都觉得毛骨悚然。钱万贯得下多大的决心，才敢让害他的人陪自己一起被活埋安葬？难道这修仙，修炼得比世俗人还冷血无情？”
何天的语调，明显激动起来。
江湖无情，修仙亦无情。
这种畸形的观念，让他难以接受。
元若依赶紧调转话头，不想在这个问题纠缠下去。
“小天，难道你不关心他说的酬劳？别的姑且不提，单是那株百年延寿参，便是不错的灵草灵药，强宗大派都对它很看重。”
说话的同时，她取了两个瓷碗，各倒了半碗凉水。
自己留一碗，另一碗送到对面。
山泉水，清冽甘甜。
以前在岛上，她只饮热茶，且是灵水冲泡的玄品灵茶。
可在南通驿站的这段时间，她慢慢习惯了清冽冰凉的滋味，觉得它很接地气。
特别是仰起头牛饮。
畅快，透心凉。
对面，何天端起瓷碗，仰头一饮而尽，末了还抹了抹嘴巴。
冰凉，瞬间滑入肚腹。
这让他激动的情绪，霎时缓解下来。
“酬劳，我当然感兴趣，那可是两个修仙者的身家！”
何天继续雕刻墓牌。
最上端的‘钱’字，已初见轮廓。
“可我总觉得，钱万贯个性沉稳有度，做事却偏激古怪。寻宝得到的东西平分，听着非常公平，但也表明他在意那些东西，只是他未曾防备，或者太相信陆仁义。”
“所以，埋藏东西的地方，怎可能没有防范的手段？但在临死前，他只字未提。”
“要么他是真正的心灰意冷，要么他就是想除掉我们这两个目击者。没有足够的自保手段，我不会去挖掘它。”何天对着圆木断面吹了吹，接着刻第二个字。
第二个字，当然是‘萬’。
元若依的转移法很有效，现在他已没了感伤，刻字速度加快。
“况且，那个地方非常隐蔽，又是在野人坡山顶，有那块布帘子吓唬着，不怕别人捷足先登。”
“要照你这么说，咱干嘛给那俩阴货雕刻墓碑？费力不讨好！”元若依更不理解，抢着追问道。
“这些是我的猜测。”
“为小命着想，我宁愿把他们想坏一些，以防万一。可如果猜错了呢？顺其本心，就不会有违本心！”
“如果他所说是真的，那我对他非常钦佩。能做到恩怨分明，就证明这人的心性和人品不差。”
何天想得很透彻。
这种心思通透的转变，他都不确定是从何时开始。
或许是因为他来驿站五月有余，见过不少人、遇过不少事。
或许是因为那本相术心得，它凝聚着麻神算数十载阅历。
或许是因为……
何天瞄了瞄对面的元若依。
要是没有她，自己就不会踏上修仙途；要是没有她善言开导，自己可能还在忧心忡忡，担心那不曾见影的血光之灾。
究竟是哪个，不那么重要。
思量间，笔画最多的‘萬’字，也已刻完了最后一点。
对面。
元若依并未发现偷瞄，她思索了片刻，最终认同地点头。
接下来，她不再说话。
就是安静看着。
慢慢地，慢慢地竟进入了梦乡，脸上还挂着恬静的笑容。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何天站起身，活动一下发酸的肩膀和脖颈。
他低下头，刚要招呼元若依，看她正睡得香甜，也不去打扰，轻轻解下身上的外衣，披在她的脊背。
何天蹑手蹑脚走了出去，直奔掩埋尸体的山坳。
到了目的地，他把墓碑戳入坟前的土地，将一支长香点燃插在碑前，静默片刻，才返回厨房。
见元若依仍在酣睡，何天没去打扰，也不回自己的小屋，而是走到靠近门口的位置，盘腿坐在地上，开始修炼起来。
####
山坳里，新坟静立。
直到第二日深夜。
新坟北侧，忽然耸动了一下。
在这之后，浮土蠕动得更加频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坟包里拼命往外拱。
过了数十息，浮土突然向两侧裂开。
一颗顶着乱糟糟白发的脑袋，竟从土里钻了出来，脸颊上虽粘满了泥土，但还能依稀辨认出，他就是昨日死意已决的钱万贯。
他竟没死！
不仅人没死，他的一双眸子还生机逼人，完全没有中毒垂死的迹象。
就见这钱万贯的脖子费力扭动半圈，向附近警惕张望。
四周尽被黑暗充斥，没有任何响动。
确认了附近安全，钱万贯慢慢抽出埋在土里的双手，四处摸索，寻找一处稍微坚实的地面，以手肘撑住上半身，一寸寸向外拔出身体。
好不容易，将整个身子露出地面，他伸手抹去脸颊的泥土，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钱万贯回过头，看了看因为他钻出而出现的空洞，重新蹲了下来，将四周的泥土往空洞里填埋，小心翼翼恢复至原状。
填埋完毕，他刚要起身，眼角却瞥见坟前立着的木制墓碑。
“钱萬贯父子合葬之墓”。
字体工整中，带着一些生疏的稚气。
钱万贯脸色一黯。
翕动着嘴唇，轻声感叹。
“还真是一个有心人！”
“罢了，回头等我取走延寿参，还是将藏宝地周围的陷阱撤去，免得误伤了他们。”
“世间险恶，我不得不多加小心，惟愿将来他们不被贪欲所玷污！”
感叹后，钱万贯眼神立变。
多了些凶狠和凌厉。
只见他缓缓抬起右手，抹掉了嘴角干涸的血迹和少许残肉碎屑。
“陆仁义，这里作为葬身之所，也不算埋没了你。我也是赌对了，如此剧毒之物，使用前你不可能不服解药。”
“生啖你的心肝，虽然药效已衰减，但凭借我的修为压制，再有炼制的延寿丹配合，勉强多活上三五年，还可以做到。”
在坟茔前说这些话，就是为了气一气陆仁义，出一出心中恶气。
倘若地下有灵，也让他七窍生烟。
随后，钱万贯叹息着拍打衣衫上的尘土。
“多活几年，也好！“
“对我而言，修仙就是修寿！我俗世财富可敌一国，若不是为了这长寿契机，又何必舍弃优渥生活，来讨这番苦头？”
“陆仁义！为何你要这般贪！”
钱万贯愤愤重复一句，决然转身，朝着北方前行。
步履，愈来愈快。八壹中文網
不消片刻，便消失在黑暗中。
何天对此一无所知。
也不知自己一时感触做的墓碑，让他逃过一场陷阱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