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人的,一定如此。”
我反复对自己强调道,此时所见,须得是一个糟老头子演饰出的假象。 关于他欠我一句抱歉这种话,无论是谁也都能轻而易举地说出口。亦或者,眼前同我说出这话的人,到底就不是他。将其假定为一个重要领袖必不可少的替身也毫不为过。 合情合理。 “所以呢?我要不要揭穿他?”
正如是想着,穿梭机便在了无防备中启动,离弦弓矢般向前飞驰而去。 我心头一紧。 讽刺在失望地发现有一件事自己的确没遭到蒙骗——因为“这匹小马出乎想象的快”是已能够明确证实了的。也怪它颇有一骑绝尘的风范,险而要将不够坚定的我凌空抛起。 不论刺激也好,错愕也罢。总之于此速度下,窗外的景色全都糊成了被抹擦过的素描画,疯狂挑战着视觉的极限;我的后背更是如胶似漆地紧贴在沙发上,以至整体状态尽如眼睁睁亲历空难的乘客般屏息凝神,不敢出一言。 “似乎已经让他得逞大半!”
我悲愤地感慨道。 反观老狐狸,诚如大赢家般,无比悠闲自在。即便是坐在我对面的位置,倾杯、续酒、畅饮,各个动作也都行云流水,一点没有遭受影响的模样。 估他是欲以此早已习惯的沉稳来拔高自己的位置了,其实我不过输在了没见过世面的大惊小怪。 最后,为了不就此淹没在自己翻起的退却中,我装作淡然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说?”
他笑着摇了摇头。 “为我让人把你关进禁默所里。我知道,在里面一点也不好受,可是我还是这么做了。”
我顿时呆若木鸡。 这老狐狸究竟在想什么?! 他难道不是应该把这个坏角色推给他女儿么?然后自己再如救主一般亲临,编造一个看上去完美无瑕的借口,告诉我所有的折磨都不是他的本意,并且及时地为我送来弗怜药剂的解药…… 这么说起,解药呢? 解药在哪里? 他为什么还不给我解药? 一切都和我在监时的设想大相径庭。 这时,他似乎是被呛到,连忙将头偏向一旁开始猛烈地咳嗽——一个弱势者的形象又毫不掩盖地展现在我面前。 我不知所措了。 只有等到他稍稍缓过来,用真正属于一个老年人的语气和声调,竟略带怅然地叹道:“实话说,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知道,这很可恶对吧?明明是在请求帮助,却还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不多解释了,因为我恐怕早就已经习惯这么做,毕竟你知道的,我是……” “是的,您是元首大人。”
他笑着摆了摆手。 “你在恨我吧?”
“不是的。我愿意听从元首阁下的一切指令,只要,您不再把我关回那里!”
我找准机会,忙开始自认为中肯地表现出计划中的假意臣服。 谁知我低估了他。 他见到这反应,并没有我预想中的心满意足,反倒是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得了一个狡黠的玩笑话。 “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他鼓起了掌来。 “你看看你,真是机灵得叫人喜欢!不过这也正是我要说的,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所以我也打算用一种不一样的方式。”
他又新起一瓶酒,小抿了一口。 “我知道你心里也有自己的计划。不是么?”
他说出了句令我毛骨悚然的话,然而脸上却依旧是慈善的面目。 见我没有反应,他便继续道:“别紧张!我不是说这不好,而且,我还想借此和你开诚布公地谈谈。”
我再次咽了口口水,不知道他又有什么盘算,于是简单地回了句:“您说便是。”
“好。那我就说说心里话。”
他放下酒瓶,将水银杖靠在了肩头,目光终于从我身上移向窗外。 “我承认,做惯了元首,也就看管了一群卑躬屈膝的人。我的意思是,看惯了。所以,当有一天,突然见到一个目中无人的家伙时…换作是你,你觉得呢?”
“我会觉得别扭。”
“挺不错,我当时的确这么想。于是我认为应该好好教训教训你。不仅是要好好教训你,我还想出个点子企图让你在将来对我唯命是从。是了,就是禁默所。我见证过无论多坚强的人在里头都会崩溃,同样,改变一个人的脾性也是易如反掌。我认定了这是用来对付你的不二之选。”
“可您现在怎么把这告诉我?”
䫹老头仰头闭上了眼。 “相信你听过,守卫也好,她本人也好,都表示把你关进禁默所全是我闺女的主意吧?”
“是的。”
“我坦白。是我命令他们这么说的。当时我计划着让我闺女来做坏人,到了期限,我再把你给救出来,你一定会对我心悦诚服。”
他的笑容变得得意,可正因如此,却更显得他在倾诉心声,让我很难分辨他又布置了什么样的圈套。就好像我们真的从死敌经握手言和成了盟友,正融洽地回忆往昔“并不致命”的针锋相对。 “可是思来想去,我意识到你并不是我曾经所控制过的那类人啊。”
他继续道,“我也意识到,或许只有和你坦诚地沟通才能让我们互相都明白对方在想些什么。对不对?现在我把这些都告诉你了,毫无保留,因为我不想再用什么元首的那一套来对你发号施令;我也要不得什么让你对我言听计从,那都是窝囊而不中用的人才这么做,是用来豢养牛羊牲畜鸡犬家禽的方式。我们同那类儒弱者是不一样的。我是猛兽,正巧,你也是。所以我反思过,同你应当以有别于以往的风格交流。我希望这种风格是平等的,合作的,共赢的,适时或许还能是惺惺相惜的!在往后的日子里,我迫切地需要你的帮助……” 听着䫹老头抑扬顿挫如同宣讲一般的倾诉,我竟觉察不出违和,反倒还以此为极有感染力。于是我醒悟到,他可是元首,倘若不知如何笼络人心,他又怎能身居如此高位? 但仅凭极为有限的交流,他到底是依靠什么来摸清我的性格的?以他目前的态度,仿佛吃死了我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人。可我又无比确定自己没有在他眼前展露过真正的一面…… 终于,我想到了小雀斑。 “不得了。”
我重新审视自己的态度,也重新审视了这个清算者领袖的真正水平。 此时此刻,他竟起身,向我伸出了手。 “老狐狸,你确实让人佩服。”
我忿忿地心想。 但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我怕是还真就着了他一道。 纵使“银驹”穿行得飞快,我终还是同他一样起身,握紧了那只苍老的手。 “这事没完,我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