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雄一路沉思着,自己这半个多月究竟是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参与了这么一档子事儿,甚至思考的有些出神,以至于他都没注意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把桓振军和许文选给送回家了。“不好意思啊,我其实没有完全搞清楚那个仪式会发生什么。不过放心吧,仪式的效果应该没出什么问题,这事儿已经结束了。快回家去找陶莉吧!”
振军站在自家屋前的水磨石露台上,关切的对世雄说。“嗯,好……”世雄应付着,准备转身回家,可是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啊不,等等!振军?”
“怎么?”
桓振军站在原地并没有动,似乎本来就打算一直目送着世雄的背影。“今天……你……那个仪式,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世雄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的‘不一样的尝试’到底是什么意思?”
振军听罢,轻轻皱了皱眉头,抬起已经冻得关节通红的手指揉了揉眼睛,说道:“啊?我没跟你细说过吗?”
还不等世雄摇完头,振军就又举手挠了挠头,继续说道:“那时候你不是说你跟陶莉一直想要个孩子,可是一直……一直,呃,不太成功?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尝试过什么常规的方法,但是我后来听一个前辈说起了这么个办法,可以助孕得子。啧,说实话我一开始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听一个前辈说起的,嗯?“所以……”“哈!别想那么多啦!时间真的不早了,快回家去吧,就像文选说的,去进行下一步行动吧。”
世雄不确定他是否真的相信了桓振军的这个说法,他隐隐觉得振军对自己隐瞒了什么事情,而且是某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这并不是说世雄觉得振军说了谎,而是觉得他是在刻意隐瞒某些事情。其实从小以来,他一直都挺信任桓振军的,只是今天的事情实在是有点太出格……不,应该说,太不寻常了。这已经不是他相不相信振军的事情了,而是他还能不能相信他自己这二十多年来所一直笃信的世界观的问题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桓振军有一件事是说对了:时间真的不早了。所以当世雄快步穿过了几乎整个家属区的时候,他开始感觉到一阵疲累。世雄的生活习惯并不经常熬夜,在厂子里的工作也是个卖力气的岗位。至于说什么跟陶莉的“下一步行动”,今晚恐怕肯定不行了,虽然他还是感觉挺开心,终于可以离开这北风呼呼的室外,回到自己那个拥挤但是却温暖的小家里了。“罗世雄!!”
完了,情况不妙了。世雄刚走到自家单元门口,就被一个女人纤细的咆哮声给吓了一跳。那声音就像是,为了不吵醒邻居而尽力压低着音量,同时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而有些歇斯底里。没错,陶莉每次在半夜朝着世雄怒吼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声音。“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一个矮瘦的小女人站在一楼正对着单元门的那一户门口,奶凶奶凶的瞪着世雄,就像一只生气的小猫。诸如此类的灵魂质问,世雄也经历了不少了。可他还是有些自责:怎么就只顾着琢磨今晚的那些破事儿,而没做好回家挨骂的心理准备呢?接下来的大概半个小时里,除了尽量轻手轻脚的洗脸刷牙,担心别吵醒自己爸妈外,世雄就是在不断的接受陶莉的盘问,什么去哪儿鬼混啦,跟谁在一起啦,为什么闹到这么晚啦……“跟桓振军和许文选在一起……呃,聊天散步。”
世雄随口扯了个谎说。他确信,最好还是不要告诉陶莉关于那个仪式的事情,“啊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有那么一件事儿……就是,厂子里的那个老王头,你还记得吧?”
此时陶莉已经噘着嘴,一边把自己卷进棉被窝里,一边斜楞着眼不耐烦的瞟着世雄。“哪个老王头?”
“就是……前几年不在了的那个。你还说你去上班的时候,正好几个工人把他尸体抬进医务科去了。”
“档案室的那个?王什么山?”
“王弥山,就是他!”
“怎么了?”
陶莉虽然似乎仍然怨气未消,但是至少已经不再噘着嘴了,“提他干什么呀?”
“嗯……所以,老王头到底是怎么死的?”
“心脏病突发。”
陶莉忽闪了一下眼睛,干脆的回答。“不是,我是说……你不是说,当时你看见了……”“那个人的尸体后来直接就拉走了,没有留在我们医务科的停尸间里,我们这边也并没有做他的尸检。”
“拉走了?为什么?而且厂子里的死人……呃,死人这种事情,以往不都是咱们厂子自己处理吗?”
“他的尸体拉去研究所那边了。”
说完,陶莉就立刻皱起了眉头,“你问这些干嘛?”
“呃,就是……没什么,就是好奇。今天跟他们散步的时候路过了一座干部房,他们说是王弥山生前的房子,所以才聊起来这件事。”
“哦?是吗?”
陶莉挑了挑眉毛,盯着世雄的脸打量了一会儿,“以后少聊点儿死人的事儿,多琢磨琢磨活人的事儿。”
说完,陶莉就灵敏的伸手戳了一下床头台灯的开关,熄灭了小卧室里唯一的光源。世雄知道,这是一个信号: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于是他也把自己滚进棉被窝里,乖乖的躺了下去,闭上了眼。他还想再仔细思考一下今晚发生的事,可是却一下子就睡着了过去,毕竟如果放在平时,他本该已经睡着两三个小时了。而厂区的另一边,桓振军宽敞的家中却仍然灯火通明。站在屋前的水磨石露台上,振军目送世雄离开后,振军便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他的动作并没有刻意轻柔,因为他知道,凌晨一点,还不到自己家里的休息时间。“振军回来了?”
“妈,是我。”
脱下外套换上拖鞋,振军绕进了家里一体式的餐厨厅里,自己的父母正坐在餐桌前,母亲正回过头来迎接着自己,而父亲则头也不回的仔细阅读着一厚沓稿纸。另一侧的厨房里,一个长发的女人正在灶台前恬静的搅着一口汤砂锅。“振军,”长发女人回过头来,望着振军的眼睛笑了起来,乌黑的双眸一下子像新月一般弯曲起来,“你吃过了吗?我正在做甜羹,你要和爸妈一起喝一点吗?”
桓振军一时似乎竟然有些不安起来,似乎这个场景让他有些左右为难,或者多少有些尴尬:“呃,不……好,喝一点吧。”
振军一边有些语无伦次的回答着,一边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
“振军啊,小凤是你的妻子,为什么表现的这么不自然哪?”
桓振军的父亲并没有完全把头从稿纸里抬起来,只是从眼镜上边朝着桓振军甩出了一个洞穿一切的眼神,“再过几个月,等小凤生了,就一切正常了。”
“是,爸。”
桓振军欠了欠身,在母亲身边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可却还是忍不住从眼角偷瞧了几眼灶台前的小凤。那女人身材高挑,曲线曼妙,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已经有四个月身孕的样子。“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桓老爷子仍旧没抬起头,却仿佛知道桓振军在想些什么。“没……呃……那个……”桓振军吞吐了一番,终究也没说出一句整话。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整座房子里只有砂锅发出绵密动人的咕嘟咕嘟声。直到小凤端着两碗热羹放在餐桌上。“爸,妈,今天是粟米圆子羹。”
小凤的一双眼睛仍是如同月牙般笑着,两条细眉如是月下风中轻摇的柳丝一般,似静似动的轻荡着。振军的父亲这才从稿纸里抬起头来,长吁了一口气,摘下了眼镜,把稿纸和手边的钢笔都推在一边,又把自己那一小碗粟米圆子羹端在了面前,一边拿起汤匙搅了搅热羹,一边抬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说吧,有什么心事?”
“呃……也没什么,就是……”桓振军刚准备要说些什么,小凤又端了一碗羹放在他面前,还轻声叫了声“振军”,一时一阵鲜甜玉米的香味和热羹的温暖气息便扑满了他的口鼻。“你偷看了那个笔记本,是不是?”
振军的父亲一边悠哉的慢慢吸溜着喝羹,一边问道。与其说是他在问振军问题,倒不如说是他以笃定了此事,只是催促着桓振军继续坦白。“老桓,也别这样逼问孩子……”桓振军的母亲本来想劝劝场面,却被桓振军自己给打断了。“是。我……我在那个笔记本里看到了一个式。”
振军的父亲喝羹的手迟疑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喝羹的动作。“执行了吗?”
“嗯,执行了。”
桓振军唯唯诺诺的回答,“跟我的两个朋友。”
老桓从鼻子里轻叹了一口,终于放下汤匙,看着桓振军的双眼问道:“哪一个式?”
“第九幺四号式。好像是叫水道祈……什么的。”
“是‘九 | 四号’式,水道问祈。”
老桓纠正道,又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似乎正在压抑着一股火气一般,“‘九’代表的是式阵的表达形式,表示绘阵时所必须表达的核心属性;‘四号’代表式的规模,表示这个式要想成功执行,至少需要四个人座式;九跟四中间的那个是一个标点符号。你们只有三个人座那个阵式吗?”
“……是。”
“唉,我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你蠢笨,还是该说你幸运。”
老桓长出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件事很是失望:“蠢笨是你竟然还连式号都看不懂,幸运的是毕竟那个式没有成功执行,不然……”“可是那个式成功了。”
桓振军突然干脆的打断了父亲的话。一时间,父亲、母亲和小凤,都看向了他。“我不是辩解,但是爸,那个式真的成功了。”
本来一直假装只对粟米圆子羹感兴趣的母亲和小凤,此时终于开始饶有兴致的观察着桓振军和父亲的动态。一向威严的老桓此时脸上却并没有被顶撞冒犯的不满,反倒只是一脸的疑惑,仿佛自己刚刚听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成功了?你说,你们三个人执行一个九 | 四号式的仪式,竟然成功了?”
“是,成功了。”
“你怎么知道成功了?”
“祭品和信物都被拿走了。”
桓振军干涩的说,“还有……信标也反应激烈。”
“祭品……和信物,都被拿走了?”
老桓似乎仍然无法相信这件事,“信标也……?你用什么做的信标?”
“四颗红色蜡烛头。”
“蜡烛头反应激烈吗?有多激烈?”
“火光冲天,有天花板那么高。呃……烛焰能量激增,焰长大约有三米。”
听罢,老桓的表情显得更加疑惑了。他把自己的那碗粟米圆子羹往前推了推,站起身来,在厨房里踱步思忖,最后停在了灶台前,循着灶台边的窗户向外眺望深思。桓振军的母亲和小凤,则快速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甜羹,收拾了餐具,进屋去了,只留下桓振军父子在餐厨厅里。桓振军不敢说话,更不敢再打扰父亲,就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子,等待着大人对自己的审判。一直等了好一会儿,老桓突然敏锐的回过头来,目光尖利的盯着桓振军问一句:“你是在什么地方执行的这个式?”
桓振军犹豫了一下,拿不准自己该不该说实话。但是当自己父亲那凿子一样的双眼盯着自己的时候,桓振军感觉,就算自己不说实话,老爸的那双眼睛大概也能把他所有的秘密都从他脑子里给剜出来。“院子的东北角,有一座好几年没人住的房子。”
老桓皱了皱眉,在脑内搜索了一番:“什么没人住的房子?”
“跟咱们家的房子一样。好像以前是个王什么的人……”“噢!王弥山的那座旧房子?”
“对,就是这么个名字。”
一时间,老桓的脸色显得更加难看了:“你们今晚是在王弥山的那座废弃房子里执行的这个式?”
“对……”此时此刻,桓振军完全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在紧张的沉默中等着老爸发话。说句实话,跟许文选和罗世雄相比,他或许在某些方面算得上是知识丰富且能力突出,但是跟自己老爸相比——尤其是在眼下这个话题这一方面的事情——自己简直就是个门外汉。“受主是谁?”
“呃……?”
“式的受主是谁?”
老桓逼近了几步问道,“你今天的式是给谁座的?”
“罗世雄。我的那个同学。”
“罗纵的儿子,我记得他。你小时候,他常来家里玩。你为什么会给他用这个式?”
“去年夏天的时候他跟我提起过一次,说他跟他老婆一直要不到孩子。前几天我翻看您的……翻看太爷爷的那本笔记,看到了这个式,觉得可以试着帮帮他。”
“试着帮帮他?哼。”
老桓此时又多了一点无奈和忧虑,似乎在为某些还未发生的事情犯愁,“你这一闹,没害了人家全家就算是他们家祖上积德了。”
“为什么?”
桓振军显得颇有些震惊,他不知道父亲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自己本想帮罗世雄一把,怎么会反倒害了他们家?可老桓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正面回答他:“振军啊,你太爷爷传下来的那本手抄本,传到你爷爷手里,又传到我手里,那里边记录的许多东西都已经随着时间而淡化了。你以为那本笔记里只是记录着一些神秘知识吗?那里边还记载着我们桓家四代人的秘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