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套,火落赤的小河套,是绰克兔台吉日思夜想的安身之所。 从率军渡河的第一天起,绰克兔台吉就满心欢喜地观察这片土地,那些荒芜已久的山地高台,他欢喜;那些被河流环绕的沙漠戈壁,他也喜欢。 拉尊的不战而走,极大地鼓舞了绰克兔台吉的自信,敌军望风而降,这意味多么强悍的威望? 他甚至已经派出两路信使,一路追随拉尊南下的脚步,让他不要再逃,回来投降,只要改信红教、效忠林丹汗,仍可保住活佛的超然地位。 谁不喜欢一个遇事不决拔腿就跑的吉祥物呢? 另一路则去给留守乌兰山的儿子传达命令,要派出一支队伍去宣府边外,邀请林丹大汗进青海,凭借富裕的青海,他们可以在高原上建立一个统治全蒙古的新王朝! 不过绰克兔台吉这种兴奋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军队进入小河套打得第一场仗,敌人是明军。 他想过敌人会是火落赤家的小拉尊,但小拉尊跑了;想过敌人会是青海元帅府,但在小河套就没看见元帅府的人,反倒是在这儿毫无存在感的明军阻拦了他的去路。 拦住他的人,是归德守御千户所副千户,包虎。 归德是个很普遍的地名儿,在河南有个归德府、陕西榆林有个归德堡,而在西宁南边的黄河南岸,还有个归德守御千户所。 这个千户所位于西宁以南,黄河南边的岸边,在山脉之间有两条纵贯南北八十里的河流,河谷周围的狭长地带如果算进青海,很有可能是整个青海最肥沃的土地。 但这个千户所属于陕西河州卫,土流参政,有一座卫城、三十三座土民堡寨,存在感极低,在编官兵只有一百四十八名,算上不在编的土兵,兵力也不满千人。 包虎已经很久没睡过个安稳觉了,刘承宗进西宁正好赶上了归德千户所的多事之秋,正千户患病卒于任上,重任便交付他的肩上。 河州卫要他隔绝窜入海上的刘贼与海贼之间的联系。 包虎也是土官,这里的将校祖上都是元朝降将,又因地域限制,归德与西宁隔着黄河群山、与河州卫被山脉阻隔,历来同朝廷联系不深。 单靠地域闭塞与堡寨相连阻拦海贼,时不时海贼强势,还要以归德番的名义纳上些许添巴。 他不理解,既然是皇帝封的官职,为何还要多加防范。 不过命令既然是命令,就得执行,反正刘狮子无意从归德渡河、小拉尊也似没有与刘狮子合兵的打算,因此尽管不得旦夕安寝,到底人们都还活着。 即使到了绰克兔台吉大举进攻青海,包虎也没有太多担心,反正那是绰克兔台吉和火落赤的战争。 万万没想到小拉尊跑了,而且还是派人护送部众家眷从他的领地进的西宁,蓦然回首,包虎发现自己正被架在火上烤。 拉尊可以走,但归德守御千户所的一百四十八名旗军无路可走。 他们这个地方不靠朝廷俸禄过活,全凭周围租佃的广袤田地,才成为一方乐土。 离开这些土地,他们去任何地方都养不活自己。 六月二十四日一早,北方黄河对岸就传来西宁卫指挥使刘承祖的命令,要他撤走渡口关防,使镇海营七百军士渡河,作为抵御绰克兔台吉的支援。 包虎谨记河州卫的指示,没有撤防,义正辞严地拒绝了镇海营士兵入境。 但这只是口头上的拒绝,因为同一天傍晚,南方虎口堡遇袭,百余喀尔喀马兵窜入河谷向北进发,所以包虎调走了北方渡口的两门火炮,在渡口埋下大量地雷,将渡口守军减少到两人。 值此危急之时,他已经无法分辨西宁卫指挥使刘承祖究竟是善意支援、还是借机夺取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 所幸在河对岸那些镇海营官兵真是大明的官军,只是他们吃元帅府的、用元帅府的,所以就听元帅府的话。 不过在越境这个问题上,他们依然很乖,友军不让入境就真没越境,只是在河对岸的渡口修筑起简易的防御工事,并再次让人告知包虎,他们要入境支援的消息。 包虎不单在北方渡口埋设地雷,在南方麻吾峡的狭窄地段也埋设了大量地雷。 作为万历年间的兵家必争之地,归德守御千户所留存有当年明军最先进的军备,还有历年留存的大量火药原料。 包虎命人拆掉了地雷上不再可靠的钢轮,他来不及制作新的钢轮,只能使用古代的引线构造,留守士兵来点燃地雷。 六月二十五日清晨,在河谷南段经过一夜安眠的喀尔喀骑兵驰骋而来,骑兵们身披皮袄或镶铁条的皮甲,挺着丈长的长矛、腰胯骨朵马刀,排成队列驰骋着冲过麻吾峡。 并不是所有人都铠甲、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头盔。 一部分骑兵头戴铁盔,有钵胄和蒙古式的铁圆帽。 还有些人没有头盔只戴皮帽,这些人会手持一面阔三十寸的柳条编盾,盾牌中间用一块或大或小的圆铁覆盖,周围钉着修成各种装饰的铁条用以加固。 他们的首领穿着分离铁板样的重甲,有一面卷起的旗,只在督战时才会展开。 当马队经过,河谷的每一寸土地都在震颤。 久不历战的千户所土旗军躲在土坑里,只露出半个脑袋,看着身边土地都在震颤,十余步外就是大批敌骑轰踏而过,让他情不自禁地哆哆嗦嗦,任凭怎么咬牙攥拳也止不住颤抖。 他连着吹了三遍火折子都没吹着,越吹心越急,越急越吹不着。 以至于率军埋伏于侧翼的包虎眼看敌军已经穿过伏击地带,干脆在山坡上引燃火炮,一时间山坡上下、峡谷两岸,四门火炮与数十杆火枪与两架百虎齐奔车发起齐射,杀声阵阵硝烟弥漫,生生阻住喀尔喀骑兵前进的势头。 归德千户所在明初修城以来,一直有许多火炮,不过随着年份久远,很多炮都不能用了,需要新炮,河州卫也没工夫往这个小千户所调。 河州卫是大明一顶一牛的卫所,别的卫满编五千六百旗军,河州卫满编九千八百八十八旗军,最多的时候下辖八个千户所、九个土千户所,根本顾不上归德所。 而归德所自己没有军器局,长此以往,有些不能再打放的火炮就被土官土兵拉回家去,当作铁料或打刀剑、或制甲片,到如今火炮只剩这四位老祖宗。 四位爷里最年轻的铸于万历十三年,是门四百斤佛朗机,在四门炮里属于小辈,跟包虎的爷爷同岁;辈分最高的铸造于洪武十三年,铜铸二百斤将军炮。 人们对太祖皇帝时期的东西怀有迷信,坚定认为这位祖宗还能使,只要少装点弹药,确实也还能使。 本来还有一位同岁的铜铸老祖宗,但万历四十四年西宁闹了旱,千户所的弟兄们就把那位祖宗烧了烧,铸了点铜钱跟人换面吃了。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汉代的环首刀保养良好照样能杀人,更别说洪武年的老炮了。 半装弹药隔四五十步,照样把散子糊喀尔喀骑兵一脸,突遭袭击的重甲百将被战马掀翻在地,赶忙爬起来往后跑,箭矢打在身上叮叮当当直响。 别看包虎手里的炮是老资格,这位喀尔喀百将身上的重甲也不虚。 这玩意儿明显也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宝贝,岁数肯定比达延汗还大,因为明军从重装骑兵向中装甚至轻装转变的原因之一就是撵不上蒙古骑兵。 而蒙古骑兵从重装向轻装转变的原因也有很多,其中之一是敌人的野战火器数量大增,让重装铠甲不再能完全统治战场。 同时鼓风技术进步,可以让蒙古匠人打造更轻便的甲片、还拥有不差的防护力。 可利用资源变少确实也是一方面。 不过重装铠甲确实有其优越性,部众看见他们的百将落马,一个个挺着钩镰枪蜂拥而来,转瞬之间三杆钩子就挂在了百将的铠甲上。 没人在乎百将到底想不想跑,反正钩子只要挂上了,拽着就往回跑,喊都不听。 对蒙古汉子来说,钩镰枪是具有创业属性的兵器。 喀尔喀蒙古杀进青海为了啥?那不就是千里奔袭只为求财嘛。 绰克兔台吉想建立千秋伟业的宏愿暂且不提,对普通牧兵来说,只要把这个沉甸甸的玩意儿钩回去,甭管这仗赢不赢,自己肯定是赢麻了。 把山头上点炮的包虎都看傻了,火炮硝烟刚刚散去,他这边还催促手下赶紧装弹,生怕被敌军攻过来,可定睛一看,根本没人跟他们打。 只见一群蒙古兵各自用钩镰枪挂着自己的战友、牵着友军的战马往回跑,不管死的活的,也不管被挂住的想不想回去,反正只要勾住就别想跑。 但是这场战斗里的创业者,并非只有蒙古人。 包虎看着那些蒙古骑兵目眦欲裂,喊得声嘶力竭,在山头露出半个身子:“别让他们把尸首带走!”
一时间二十余旗军自前方奔出,挥舞刀斧追出数十步,终于在麻吾峡看见巨大震动中的火光。 埋设于道旁一连串的地雷被土旗军引燃,从前往后的地雷一颗颗迸发出巨大火光破土轰鸣,碎石崩裂四向溅射。 靠得近不一定死,离得远也不一定活,基本上就看八字,命格够硬,打了败仗也死不了;命格软的,打了胜仗也保不住命。 数百斤火药埋在地下,炸起来声势惊人,不过杀伤力并没有那么可怕,被震晕的蒙古兵比被炸死的还多,毫发无损的比被震运的更多。 冒着生命危险创业的钩镰枪骑兵穿过重重阻隔,带着自己的战利品逃出战场;跃出工事的归德所土旗军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脑袋。 至少在这场战斗中,双方参战士兵都有一部分找到了自己的快乐。 但包虎并不快乐,检查过俘虏与死尸的装备情况后,归德所的副千户愁眉紧锁,这帮喀尔喀骑兵的装备水平领先小拉尊的部队一千多年。 地雷伏击只能用一次,尽管归德所的土地狭长易守难攻,河谷中又有遍地堡寨,但他没有足够兵力据守各个要地,只要有一道防线被攻破,后续就不需要战斗了。 偏偏就在此时,派往河州卫求援的旗军风尘仆仆地返回,带来让他据守堡垒的消息。 包虎气得牙根痒痒,这不是屁话么,归德是他的家乡,他不据守谁据守:“我要的援军呢?”
土旗军摇摇头,眼神中带着对长官的畏惧:“指挥使说,说固原抽调了河州卫的旗军,而且因拉尊南走,河州卫需防备土门关、积石关外番目作乱,只能派遣俩百户前来驰援。”
包虎心里猛地轻松,拍手道:“俩百户也行,我这兵力就翻倍了,人呢,走到哪了?”
土旗军低头不敢说话,回首指向后头两骑道:“千户,那就是俩百户。”
包虎愣了愣,看看土旗军,再看看远处那俩刚刚下马不敢过来的人,穿的是铠甲、看盔枪上的旗子确实是百户。 他伸手指着那俩人对土旗军问道:“就他妈那俩抬羊的?”
得到部下的肯定回应,包虎看着那俩百户,面色涨红,血压眨眼就超过了身高,恍惚间耳边似乎传来唢呐奏响,眼前出现专业团队唱歌跳舞把他抬走的幻觉。 片刻之后,包将军终于喘上口气,怒不可遏,猛地扬臂骂道:“滚!我他妈要的是二百户旗军,不是他妈的俩抬羊的百户!兵呢!”
“将军,兵,出征时确实有两百户旗军,可经过长宁马驿,他们听说这边有数万鞑子,就渡过黄河往西宁卫跑了。”
土旗军垂着脑袋道:“青海元帅府在招人开垦……临洮巩昌都知道。”
土旗军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耳边传来副千户一连串含羊量极高的西北脏话,最后才听见包虎仰头看天,幽幽叹出口气:“这哪儿是让我隔绝刘贼和海贼啊,分明是让刘贼和海贼把我隔绝啊……开渡口!”
“啊?”
“我说开渡口,把西宁卫的援军放过来,他们要过来打仗就打吧,我不管了,回家。”
包虎胡乱挥舞着胳膊,似乎想在空气里不存在的敌人身上花光所有力气:“回家,守住我们的归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