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九人在夜色中远去多时,林山才从僵直的状态中回转过来。惊惧几乎扼住了他的呼吸。
仅以一瞥便把自己完全压制在炁场中,刚才那人的修为实在可怕!
更可怕的却是他传达的讯息。
武尊越多情乃是八部武林第一人,又是本朝前武威将军,地位尊崇,如何成了“越逆”?不论真假与否,此事传出,世间必起大乱。
他从马上扯下水囊,灌了几口想顺顺气。
旁边的士兵见他一边喝水一边喘粗气,不禁疑惑:“林将军,你怎么了?”
林山捂着脖子喘粗气,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水囊。
那士兵看了看他,又看看水囊,恍然大悟:“这水有毒!”
林山一口水呛地喷出三尺,差点没昏过去。
“上马。”白重恶从后面赶上来,遥望南方,目光中不知何时也有了几分战栗,“我们该加快些了。”
不远处,暗夜连接着荒野的尽头。那里盘踞着南方的图腾。
息神山,相传为远古时代的遗迹,山中有妖兽出没,守护着山体深处安息的众神亡魂。
随着行军加快,山体的轮廓在视野里愈发清晰,却似乎也在光影流转中变幻着身形。
白重恶遥指着息神山,对林山笑道:“阿山,你看这山像什么?”
林山转着脑袋看了半晌,摇摇头:“末将驽钝,看不出来它像什么。”
“像不像远古时代的创世巨人?”白重恶拿手比划了一番,“倒下来的巨人。”
林山仔细看了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然是个睡倒在地上的巨人。”
他顿时想起那个远古的传说来。
创世巨人死后,身体创造出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大地。在他倒下去的刹那间,他的双目化为日月,眼泪飞升为繁星。他的汗血流淌为江河湖海,毛发变成了草原和森林。他呼出的气体变成了清风和云雾;发出的声音变成了雷鸣。人间遂成。
“巨人是注定要死去的。”白重恶喃喃低语,“不论他是创世的神,亦或是灭世的魔。他倒下,才会有天地。”
林山心头的不安愈发强烈,他隐隐察觉,自己这位上司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无移时,千余人马抵达息神山,白重恶下令,就近在息神山脚下的一处山谷扎营。
天色将暗未暗,西方地平线上,云霞似火,涌动之间如罗绮相叠,甚是绚丽。林山正眯着眼欣赏这副盛景,忽然见到远处似有一个黑点,不疾不徐地朝这里靠过来。
黑点来得稍近了些,林山才辨清,那是一辆马车,赶车的男人三十岁上下,一身白衣被夕阳染得赤红,清瘦的脸上满是愁容。
看见这三军森罗的阵势,白衣人显是吃了一惊,下意识勒马停车。副将大踏步走过去,喝问:“什么人?”
不等白衣人回答,车厢里倒先传出来一个声音:“怎的停了也不提前告诉我,是到息神山了吗,欢哥?”
这声音清婉动人,却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听得林山一愣。白衣人低声对车里人道:“阿怜,你先在车里等我。”车厢里便没了声音。白衣人跳下马,朝林山抱拳微笑:“在下只是路过,不知大军在此,实在是冒犯,还请将军海涵。”
天色已暗,林山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粗略打量了一番,喝问:“你是什么人,这么晚了来这里做什么?”
白衣人脸上又有一抹愁云掠过,但很快恢复了微笑:“鄙人云欢。”林山吃了一惊,急忙凑近了来看,待看清对方面容,不禁大喜:“云侠?”
云欢睁大眼仔细辨了辨,笑了:“竟是林贤弟!这么多年没在南方见你,原来是去军中搏功业了。”
林山不胜惶恐,道:“云侠莫取笑我了,我这点本事,哪敢图什么功业,不过是勉强混口官家的饭吃罢了。”
云欢笑着摇摇头,正要开口,却听“哗啦”一声,转身见车帘掀开,一个小男孩从车里扑出来,凌空蹦起,云欢忙不迭张开双臂,正好接了个满怀。
“爸爸!”小男孩一边咯咯笑,一边扭头看向车里,片刻之后,一个披着白氅的青衣女子才慢悠悠地走出来,。
林山目光落到青衣女子脸上,不禁气息为之一滞。女子眉眼如画,双瞳隐然生光。玉轮般的脸上,似有三分愠、七分嗔,夜色映照下,仿佛一株静立水面的莲花。
林山知道这青衣女子必是云欢之妻,也就是武尊的独女越怜,下意识垂了垂目光,不敢再多看。
但即便只看了一眼,也足以让他注意到,青衣女子的小腹高高凸起,显然有孕在身。
青衣女子无奈地望着那父子俩:“臭小子,就知道缠着你爸爸,将来长大了,肯定把你妈给忘咯。”小男孩笑嘻嘻地朝她做鬼脸,也不争辩。
云欢把儿子放下来,道:“阿怜你下来做什么,回车里休息休息嘛。”
“我不嘛,坐久了腰酸得厉害,”青衣女子小心翼翼地伸了个懒腰,浅笑兮兮地瞄着云欢。她一撒娇,云欢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什么。
青衣女子看见林山,礼貌性地冲他颔首。林山抱拳一笑:“林山见过嫂夫人。”
就在这一瞬间,他脑海中电光石火地一闪——一辆马车,一男一女,带一个男童,可不就是眼前这一家三口?
他惊得身子都有些僵了:原来白重恶竟是在等云欢?
直觉让他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于是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云欢袖子,想把自己听到的告诉他。
但就在他张开嘴的时候,背后有个声音透脑而入:“失敬,原来是云侠到了啊。”
林山打了个寒战,瞬间失去了开口的勇气。紧抓着云欢的手也不觉松开了。云欢抽回袖子,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白重恶缓缓地从后面走上来,盯着林山道:“去腾个营帐出来,再备些酒菜,见到云侠是白某三生有幸,咱可得请他好好喝一杯。”
云欢道:“将军客气了,云某不过一介草民,岂敢劳烦将军。”
“说笑了,云侠名动天下,白某早就有心结交,可惜军务缠身,一直来不了南方,今日难得在此偶遇,一杯酒的面子云侠可得给我。况且这天色已晚,云侠若是要进城也怕是有些迟了,我看尊夫人尚有孕在身,你们就在此间小憩一晚,也误不得行程。”白重恶语气诚恳,说着还拍了拍林山的肩膀,“别愣着,赶紧去准备吧。”
这一拍看似轻描淡写,却暗暗捏了劲力,林山只觉肩头一阵压榨的剧痛,骨头仿佛要爆裂了一般。他知道这是警告,再不敢多吭声,只得偷眼朝云欢瞄了一瞄,便即转身去了。
不管怎样,白重恶的举动已然印证了他的猜测——那些人要对武尊不利!
那些人,会是谁呢?林山只这么一思忖,突然脑海中一炸,登时魂不附体。
越逆!是了,只有帝都的那些人才有资格捏出这个可怕的字眼来!
四年前帝都围城一战后,武尊已经主动交出兵权,归于草野。但这显然还不够让帝君放心。毕竟武尊威望犹存,南方信徒遍地,万一哪天他心血来潮,也想体会一下黄袍加身的滋味呢?
林山心神不宁,匆匆收拾了一个营帐出来,命伙夫做了几碟下酒菜送到主帅帐中,自己在帅帐外忐忑地等待着。
不知怎的,他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背后仿佛总有人在阴森森地注视着自己。但营帐里灯火通明,四下里哪有人影?
他知道自己是被白重恶震慑怕了。
他心里还在天人交战,白重恶已经挽着云欢大踏步朝这里走来,两人一路交谈有说有笑,却不见那母子俩的身影。
林山上前迎接,咦了一声:“嫂夫人跟小公子呢?”云欢回头望了望,眼神中也有些担心:“内子落了东西在马车上,她回去拿,小儿也非要跟着去。”
白重恶笑道:“我已安排了人,尊夫人要是不便,我的人可以帮忙提提东西。”
云欢犹豫片刻,顿足道:“我还是去看一眼吧,这娘儿俩太不让人省心。”便转身回去了。白重恶目送他离开,脸色有些阴沉。待得云欢离开,他突然出手,一把将林山揪进帐中,冲撞之间险些把烛台撞倒。
“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白重恶冷冷地问。
林山胆战心惊地看着他,摇头道:“将军......我毕竟听到了些,你们......你们是不是要对付武尊?”
白重恶愣了一片刻,突然笑了:“你错了,不是你们,是我们。”
“我们?”林山呆了呆,“您是说我也......”
白重恶按住林山双肩,霎时间,如洪流般的炁压将下来,直压得他动弹不得。
“今日之局,你以为谁还能置身事外么?”白重恶低声冷笑道,“我当你是心腹,才从刚才那人手中求下你的性命,否则刚才你已被他当场格杀!此番诛魔,不仅仅是帝都,九野八部皆有高手牵涉其中,不杀越多情,谁也别想全身而退!你既已知情,还唯唯诺诺,难不成想和云欢一样做越逆同党?!”
他眼神中涌起几近狂热的杀意,看得林山不寒而栗。他本能地想挣扎,奈何自己一身二境炁的修为,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便在此时,突然旁边涌动过来另一股炁,却与白重恶暴躁凶猛的炁场不同,这股炁冷冽如深潭,触到副将身上,瞬间瓦解了压制他的洪流。
白重恶收了手,不悦地看着林山身后:“老弟,我教训下属,你插什么手?”
“现在可不是教训他的时候,白将军。”林山背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拿住云欢才是第一要务,你可别坏了上头的大事!”
林山惊惶地回头。身后的烛台边上,不知何时站了个黑森森的人影。
看到对方年轻阴鸷的面孔从烛台后缓缓显露,他终于明白,先前自己被人窥视的感觉从何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