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内,云欢与白重恶隔案而坐,举杯对饮。
白重恶浅抿一口,斜望帐外,低声笑道:“我与云侠小酌几杯,嫂夫人不会介怀吧?”
云欢摇头笑道:“无妨。这种事,她可不乐意管,了不得回家抱怨两句。”
白重恶道:“怕不是抱怨两句的事吧?”
云欢哈哈大笑,手不自觉摸了摸膝盖。
酒过三巡,二人皆有微醺之意。白重恶暼了一眼云欢横于膝上的长剑,问:“朝廷罢黜了武尊也有三四年了,不知他老人家近来可安好?”
云欢把酒一饮而尽,苦笑不语。白重恶关切地问:“怎么了,武尊出什么事了么?”
云欢微微龇牙,忽把酒盏拍在桌上。几滴残酒溅上了他的白衣,他低头捏起衣服看着,叹了口气:“白兄,你虽曾是江南武林翘楚,不过久在军中,江湖事怕是知之甚少。家师被卸去将职后,一直投闲家中,创立了往生教不说,还痴迷于修炼一卷佛门散佚的武功,渐趋癫狂。一年里百余次交手之下,已杀了武林中不少宗门耋老。我几番苦劝,反被他轰出多情山庄。再到后来,他只要狂症发作,眼前就容不得半点活物。为此,我与他险些断了师徒情分。”
白重恶沉吟道:“武尊练的,莫不是传说中炼成后可达七境炁的邪典〈往生咒〉?”
“正是。”
“不知炼达何等境地了?”
云欢摇头苦笑:“虽不知他炼成如何境地,单从他杀人手段来看,已不是我能理解的武功,只怕入魔就是这朝夕间的事了。”
白重恶惊愕良久,叹道:“以武尊的神通,若真成魔……”
云欢举杯自饮,啧啧笑道:“你已不是江湖中人,操这份江湖闲心做甚?”
“白某虽已事奉帝都朝廷,但归根到底还是白家人,江湖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白重恶正色道,“帝都朝廷已明令禁止修习往生咒,八部武林对这邪典也是深恶痛绝。武尊如此放浪形骸,若将来有朝一日为祸世间,云侠你又当立于何地?”
云欢默然不语。白重恶举杯问他:“云侠这次来息神山,所为何事?”
“年前有个游历的星相师路过我家,给阿怜占了一卦,说府中血凶之气甚重,对她腹中孩子不利,劝我前来这息神山向众神祈福还愿。”云欢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鬼知道我怎么就信了他的邪,来跑这趟无用功。”
“未必就是无用功。”白重恶从怀中取出数枚铜钱,闭目念念有词一阵后,将之抛起。铜钱叮叮当当散落在案上,如此反复数次。到最后一次,白重恶只看了一眼,旋即伸手将铜钱抄走。
云欢惊讶地望着他:“原来白兄也会这卜算之术么?不知卦象如何?”
“习坎之象,此卦殊为凶险。不过云侠不必担心,只要此行真心祈福,便可免于灾祸,诚所谓行有尚、往有功也。”
云欢愣了愣,半晌方道:“你与那星相师所说,竟如出一辙……”
白重恶愕然良久,忍不住低声叹息道:“原来这命数之事,上天早已注定。”
他再饮一杯,叹道:“自离家从军以来,我已十余载未见过家中兄长,长兄如父,每每想起,心头总是歉疚。”他忽地话锋一转,“云侠,假使今天是你大限之期,你有没有很想念的人,想见他一面的?”
云欢拍案大笑:“白兄真会问,这问题可得容我好好想想。”
白重恶微笑道:“我也好奇,云侠漂萍半生,心似不系之舟,会挂念着什么人?”
云欢仰头看着帐外,脸上笑意慢慢敛,喃喃道:“挂念的人可以有很多,想见的人却只有那么几个。”他捏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我想见的人……或许只有三个。”
“哪三个?”
“第一个想见的,是我启蒙恩师,仙山柳传世。他教会我读书认字,辨是非,明善恶。我是他立派之初仅有的两个徒弟之一,可惜下山后,就再也未能见上一面。若注定我今天绝命,我想再见他一面,跪谢这一生的恩情。”
“那第二个呢?”
“想必你刚才也听到了,我说过,老头子立派之初,门下只有两个弟子。”
白重恶略一思忖:“这第二个,想必是那同门师弟?”
“正是。十五年前,我这师弟与我同一天拜入仙山门下,我们每天在一起挥洒汗水,一起对着大海练剑,一起偷喝师父的酒,一起挨师父的训,一起吃饭、睡觉,情同手足、简直无话不说。我这个师弟武学天赋远超常人,若能在仙山平平稳稳度过十年,现在必然是四境之上的人物。可是入了仙山的第六年,他却莫名其妙地与老头子决裂,叛出师门,从此杳无音信。他离开后没两年,我觉得孤独,于是也拜别恩师,一个人游历江湖,后来遇到阿怜,再后来遇到武尊,就有了后来的我。我很想再见我这个师弟一面,那么多年的兄弟了,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过得是否如意。”
烛火浮动,照出云欢怅然的脸来。白重恶见他神思不属,显是深陷回忆之中,忍不住提醒他:“云侠……”
云欢陡然惊醒,呆了片刻,自嘲地笑了:“瞧我这德行,沾了酒就话多,让白兄看笑话了。”
白重恶道:“云侠此言差矣!酒壮豪迈,方显男儿性情,云侠于这险恶世间闯荡多年,仍能不失本心,实叫白某心折!”他提起酒壶,发觉壶中早已空空如也,便随手把酒壶朝帐外一抛,隔空喊道:“来人,再提壶酒来!”
不一会儿,林山端着一壶酒走了进来。白重恶有意无意地朝他瞥了一眼,笑道:“阿山你看,你最敬重的云侠就在眼前,你不敬他一杯么?”
林山惶恐地低下头,支支吾吾道:“这……末将岂敢打扰云……云侠与将军的雅兴?”不待白重恶再言,便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云欢回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摇头道:“林贤弟在军中这么些年,反倒失了些当年的豪气,岁月敲磨人啊!”
白重恶重新又给云欢斟满,笑道:“不理会他。咱们再说回刚才的话。我正觉得奇怪,云侠最想见的人,竟不包括自己的至亲?比如武尊,难道武尊于你就没有再造之恩么?”
云欢又是一饮而尽,摇头叹道:“为往生教一事,我与家师之间已生嫌隙,是以我不想见他。”
“那令妻呢?一生挚爱,也不打算见上最后一面?”
“阿怜还是不见的好。”
“这又是为何?”
“人之将死,眼前最最不能见着的,恰恰是最最舍不得的人,那样只能徒增悲苦,以致活着的人余生也将活在虚妄的思念里,死去的,只怕死后灵魂也不能平静,你说这又是何苦呢?”
白重恶点点头,抚膺而起。他的嘴边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有道理,白某受教了。那这第三个想见的人,却又是谁?”
云欢默然良久,把酒盏轻轻放下,脸上悲喜难辨:“我这也是妄念吧,这最后一个想见到的,是阿怜腹中的孩子,名字我都想好了,叫云……”
他蓦地惊觉,自己语气悲切,竟真的大有诀别之意,不禁毛骨悚然,不再往下说了。
一股冷风嗖地卷进帐来,几乎将那烛台刮倒,云欢眼疾手快,正要去扶,却突感周身酥软,竟抬不起身子来。他下意识运炁行功,却发觉周身的炁血凝滞了一般。
他心里一凉,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再抬头看那烛台,已稳稳立在原地。
这一看更是令他脊背发冷。
烛台旁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面相年轻,锦衣华贵,原本俊秀的脸上,却生着一双与这份俊秀全不搭配的鹰眸。此刻他正低着头,阴鸷的眼神注视着云欢。
“云欢,云侠。”锦衣青年幽幽低语,“你一个闯江湖的,怎么随便喝别人的酒呢?”
一道惊雷突兀地降下,照出云欢煞白的脸来。
他的命运从此刻开始不再握在他自己手中。
说时迟,那时快,白重恶蓦地一拳挥出,正中云欢小腹,云欢痛呼一声,声音却仿佛被什么截断了一般,堵在了嘴边发不出去。他不及细想,猛地推案后掠,试图卸去这一拳之力,可他此刻炁海空空,完全使不出力,被这一拳生生打趴在了地上。
他拼命按着地面想支起身子,却怎奈身体异常沉重,周围湿冷的空气仿佛淤泥一般粘稠,令人窒息。
锦衣青年走过来,俯身拾起云欢掉落在地上的长剑,扫了一眼。鞘身阳刻着两个字的铭文——归墟。
“归墟古剑,是南海剑仙的赠礼啊。好剑,好剑。”锦衣青年开口称赞,但面无表情,“可惜,可惜。”
云欢想动,但是他连一根手指头也使唤不了。他想说话,但是舌头却沉得像石头。
白重恶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弃鬼大人,请撤去您的炁场吧,连我也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锦衣青年点点头,缓缓吐息。于是片刻之后,云欢感觉身上仿佛移走了一座大山。一旁白重恶也忍不住大口喘息,像是快淹溺的人突然又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云欢不禁骇然:原来那令人窒息的压力竟是来自于锦衣青年的炁场!
锦衣青年微一颔首,目露精光:“帝都无名之人弃鬼,特为云兄而来,得罪了。”见云欢急欲挣扎,他倒持长剑轻轻递出,剑柄正中云欢胸口,云欢闷哼一声,昏死过去。
白重恶立刻上前,踢了云欢一脚,见后者后者毫无反应,不禁大喜,道:“大功告成,弃鬼大人算无遗策!”
弃鬼没有理会他,正拈着一枚小瓷瓶,入神地打量。
白重恶瞥了那小瓷瓶一眼,神色有些得意:“弃鬼大人,这就是西川魔部失传已久的奇毒‘百鬼夜行’。溶于水中无色无味,服下仅需片刻功夫,即可侵袭入血脉,令周身炁血淤滞,四肢麻痹。按您的要求,毒不致命,但一旦中毒,纵是武功通神,嘿嘿,六个时辰之内也休想动弹一根手指头。”
“有所耳闻。”锦衣青年漫不经心地将那小瓷瓶拢入袖中,“的确是好毒。”他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终究还是云欢太蠢,换作是我,哼!”
白重恶道:“老实说,刚才见识了您的炁场之威,白某觉得纵无此毒,以云欢三境灵飞的修为,也难与四境炁的弃鬼大人相抗衡。”
弃鬼淡然道:“他身兼南海与多情庄两派剑法之长,一身本事多倚仗归墟剑才能发挥,没了剑,凭他的别云掌与惊潮功,怎么和我斗?”
白重恶大笑道:“不错!”
弃鬼忽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得了武尊的……”弃鬼猛地噤声,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可怕。从刚才交手的情形来看,云欢可不像练成那门神通的样子。
此刻,群星渐渐隐没,夜空中开始零星地有雨滴飘落。
弃鬼掀开帐帘,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感觉到脸上的点滴水意,他负手望天,竟有些出神。
“弃鬼大人。”白重恶也从帅帐中走出,“接下来该如何?”说着回头朝帐中看了看,“云欢当如何处置?”
弃鬼淡淡道:“你守好云欢,事成之后,还需用他找到那三卷秘典。今夜我押那对母子进山与九位高手汇合。决战在即,白将军也需严加戒备才是。”
白重恶点头道:“白某自当不辱使命,自八部之战后,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让我感到兴奋的战斗了!”他又有些犹疑:“只不过,单凭这个女人跟这小孩,就能骗得武尊前来?”
“你太小瞧武尊了。”弃鬼扫了他一眼,目中不无不屑,“武尊纵横江湖十余载,慧眼通明,神识与佛陀无异,这种把戏能瞒得过他?只是他心高气傲,既已应了邀约,就一定会来。之所以处心积虑地把他女儿孙子抓来,不过是期冀决战中他会投鼠忌器,不敢全力施为罢了。”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牙关却在不自觉地打战。八壹中文網
“只愿那九人的诛魔之阵能够建功,否则,你我会与几千人一道,化为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