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将尽之际,弃鬼正站在和光楼最高处,手里拿着一支一尺半长短的铜管,一只眼睛凑在管口入神地观望着。
铜管头细尾粗,磨工精致,两边黑衣卫士好奇地打量着这东西,均认不出此物来历。
弃鬼忽然“啪”地一收,那铜管缩至不逾半尺,被他轻巧地收入袖中。
为首黑衣卫士忍不住问道:“弃鬼大人,这是何物,为何您一直盯着它看?”
弃鬼笑道:“蠢才,白打了这些年的仗了。这是帝都近年来造出的军备,用来窥查远处的敌情,唤作瑶光镜,可观十里开外,一草一木皆是纤毫毕现。”
黑衣卫士愣了一下,道:“倒是听禁军的兄弟提过,好像西城侯曾经用过,竟有如此神妙功用?”
弃鬼点点头,道:“西城侯手下能人无数,这瑶光镜便是他麾下奇工巧匠做出来的宝贝。”
黑衣卫士问:“那您刚才看到了什么?”
“很热闹,自己看吧!”弃鬼把瑶光镜丢给他,转身下了楼。
和光楼下的街面上,不知何时已停了一辆雍容华贵的马车。马车边上,一个气宇轩昂的少年负手静立,身后跟着四名短装的健壮汉子。
弃鬼走出来,目光落在那青年的身上,不禁一亮。
那少年也注意到了他,立刻俯身长拜,微微笑道:“在下北堂玉,恭候尊驾多时了,正犹豫该不该上去打扰,不想您自己出来了。”
弃鬼抬眼看天,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淡淡道:“果然来了。北堂一族,来找我一个无名之辈,不知有何赐教?”
北堂玉道:“奉家主之命,特来请弃鬼大人府上一叙,还望不要推辞。”
弃鬼大笑道:“北堂府焉知世间有弃鬼乎?”遂一振衣袍,走向马车。正要上去,却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叫道:“大人!了不得,那镇魂陵莫不有八百号人,您……”
声音忽然停住。弃鬼回头,见几名黑衣卫士正愣愣地看着他。
“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黑衣卫士队长惊讶地问。
弃鬼道:“我去一趟北堂府。你们好好守在这儿,白重恶如果回来,就让他带你们去镇魂陵。如果他午时还不回来,你们就从北城撤出去,听明白了?”
黑衣卫士队长毕恭毕敬地答道:“属下遵命!”
烟尘卷起,马车远去。黑衣卫士队长返回和光楼,继续用瑶光镜窥视着西南方的动静。
虽然那七百余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不过和尚与道士还算醒目。那几个站在人群最前端的显然就是这些江湖杂流的头目了。
相比于一个小小的云欢,也许消灭这些人才更有意义吧?黑衣卫士脑中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过了一会儿,瑶光镜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黑衣卫士身子猛地一震,急从怀里取出一张通缉画像来。
两厢对比,他已经可以断定,那就是云欢!
他第一时间想通知下属冲过去拿人,但旋即醒起那一位的命令,不禁犯了难。按编制,他们这支不足二十人的小队是隶属左相的府前卫队,只不过此行由左相直接委派与了这位弃鬼特使。
如果现在行动,便是抗命。如果不动,或许便贻误了立功的最佳时机。
但在这一刹那间,他陡然想起了一事。在九夜诛魔的第九夜,当时同样守在山外的他们,正准备跟着帝都那一千人马杀入山中时,却被弃鬼强硬地拦了下来。
愤怒的黑衣卫士拔出剑来。他们的剑是帝都以破灵玄铁秘密打造的神兵“破灵剑”,可在交战时大幅削弱对手的灵炁。他们绝不容许有人阻挡他们建功的脚步。
但弃鬼在他们拔剑的瞬间将他们全部点倒。
“等你们活下来了,再来找我吧。”弃鬼冷笑,头也不回地走入了息神山的暗夜中。
等他们终于能爬起来,再想冲入山中时,迎接他们的却只有千余人马的残部。
宛部和帝都的队伍都垂头丧气,没有人愿意向他们描述那噩梦般的一幕。息神山中尚有残烬飘扬,两千友军却已人间蒸发。
黑衣卫士们惊魂之余,这才信服,弃鬼果真救了他们一命。
这么看来,还是不要违背他的命令为好。黑衣卫士队长出了一口气,握着瑶光镜的手已经满是汗液。
马车里,弃鬼与北堂玉对面而坐。北堂玉暗暗打量着眼前之人,只觉对方虽然眉眼含笑,却浑身散发着令人不愉快的阴冷气息。
弃鬼。什么样的年轻人会给自己起这么个丧气可憎的名号呢?北堂玉正暗暗忖度,忽觉鼻息一滞,一股沛然之力直撞胸臆。他下意识振臂一拳,径奔对方涌力源头。
但是对方身体重心仿佛随着这股力道在任意飘荡,北堂玉这一拳出去,像是打在了虚无中,没收到一点回应。而对方的炁浪已从四面八方包绕而来,势若滔天!
北堂玉骇然震恐。他修行十余载,未尝见过如此奇诡之力,心知必败,只能闭目等死。谁知这股劲力刚及他胸骨,却怦然散去,化为一股冰冷清风,破帘而出。
直到马车帘幕垂落,北堂玉还呆坐着没回过神来。对面枣红罗衣的青年神色淡然,鹰眸中一丝戾气正徐徐退去。
“北堂家以礼相邀,弃鬼大人此举何意?”北堂玉惊魂未定,不由得有些愤怒。
弃鬼转了两圈手腕,微笑道:“冒犯了。北堂府盛情邀请,我自然该让贵府知道我的手段,好教你们明白,我有资格和其余几位客人同席而坐。”
北堂玉愣了片刻,道:“大人多虑了。您是帝都来使,不必显露手段,也足令北堂家生敬。”说话时他不禁心头一紧,暗想,他如何知道北堂府上还有别的客人?此人心机诡谲,回头还须提醒父亲提防才是。
却听弃鬼又道:“斗胆问一句,以足下之见,我这身本事如何?”
北堂玉略一思索,便道:“阁下的水灵炁精纯无比,攻守收放自如,放眼江南,亦是对手寥寥。”
“比之贵府北堂龙渊老宗主何如?”
北堂玉微觉惊讶,不动声色道:“我爷爷年事已高,若僵持到五十合开外,阁下必胜无疑。”
弃鬼哈哈大笑:“岂敢唐突了老宗主!高手过招,生死一线,胜负也只在真身相遇的刹那,何须五十合之多?斗胆再问一句,那我比之贵府北堂神秀,又当何如?”
“这......”北堂玉心下惊异更甚,自家这位神秀哥哥从不在江湖走动,怎会被此人知晓了名头?他一时有些迟疑,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四哥不常在人前显露修为,单论武功的话,或许略胜阁下一筹。”心里却想,以四哥的武功,打死你都可以。
弃鬼还不死心,又问:“那比之今时今日的云侠,我可有胜算?”
北堂玉不假思索道:“云侠前夜在府上也并未显露武功,实难相比。”话一出口他立时惊觉失言,不禁骇然抬头看向弃鬼——这厮竟是在一步步套他的话!
北堂青年的眼里已经冒出火星了,弃鬼却恍如未见,喃喃自语道:“不过,若比起北堂府那个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二’,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胜算的了。”
“你错了。”北堂玉沉声道,“不是天下第二。武尊败亡,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弃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又笑道:“可惜这位天下第一永生不能出谟陵一步,对吧?”
北堂玉定定地看着他,神情之认真肃穆前所未有,眼神里的自信也让弃鬼心生敬畏。八壹中文網
那个天下第一,必然名下无虚!
进了北堂府,弃鬼刚下马车,忽然感到气息灵跃欲动,不由警觉:“贵府已有客人先到了?”
北堂玉正欲答话,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魁伟身影兴冲冲走出前厅,便微微一笑,朝弃鬼使了个眼色。
弃鬼抬眼望去,与那人神威凛凛的目光碰个正着,心里微觉惊讶:萧京堂?他如何也会在北堂府中?
“阁下何人?”萧京堂面沉似水,心中惊诧却不下于他。两人相隔丈许相互打量,均觉对方武功深不可测。
弃鬼道:“鄙人无名小鬼,不敢劳萧宗主挂心。”
萧京堂凝神看了他片刻,冷笑道:“四境只有真龙,也有小鬼么?”蓦地一掌凌空拍出,一道劲气裹着爆鸣之声直奔弃鬼。
谁知弃鬼伸手一抓,已将北堂玉拉到身前。萧京堂未料他如此卑鄙,骂了句“无耻”,掌缘翻转,雷劲贴着北堂玉的鼻尖冲上半空,带起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北堂玉无辜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已是面如土色,他胆战心惊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这就是你们要请的客人?”萧京堂冷冷一笑,“北堂府真是好大气量。”
弃鬼从容道:“是萧宗主先动的手,怪不得北堂家的公子。”
北堂玉心里把两人捅了十七八个透明窟窿,脸上却笑意不减:“请两位入内稍坐,家主很快就到。”
萧京堂与弃鬼对视一眼,皆不出声,一前一后步入厅中。弃鬼始终与萧京堂保持五步距离,一旁北堂玉看在眼里,暗暗称奇。
二人入得厅中,僵坐许久的萧元堂看见长兄,急起身来迎,不防萧京堂冷眼扫来,唬得他一屁股又坐了下去。萧京堂沉着脸在他身边坐下,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弃鬼在后面望见这一幕,微微一笑,并不言语,从容在下首落座。
无移时,一声咯咯娇笑从庭前传来,萧京堂听声音知道是北堂笙带着小南风回来了,心下稍安。
北堂笙牵着小南风的手,笑吟吟地来到萧京堂跟前,道:“呐,这小家伙我完完整整交还给你了哦。”
小南风看见萧京堂,叫声“萧叔叔”,开心地奔入他怀里,无意中扭头看了一眼,突然面露惊恐,死死盯住弃鬼。
弃鬼早认出他来,微微一笑,心道:小子命好,果然叫姓萧的救走了。
“坏人!”小男孩牙关不自觉打战,颤声道,“你……你是大坏人,你害死我妈妈!”
萧京堂瞥向弃鬼:“风儿,你是说这人害死你娘么?”
小南风目光中透出怨毒,那是一个四岁孩子不该有的眼神:“就是他!他打伤了爸爸,抓了妈妈,然后……然后……”
萧京堂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身来,厉声道:“好贼子!”
陡听一声断喝,如洪钟大吕般振聋发聩:“萧宗主,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