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片空旷草地，面前是两排古朴屋群，青墙红瓦赏心悦目，内有庭院，隔着墙隐约能听到里面有人在低声吟诵。
“那是谷中子弟起居的精舍，白天的课听完了，晚上他们有时就在院子里背书。”沈听说。
云欢点点头。从两排精舍中间的小路穿过，又转过一个交叉的路口。西南方不远处草木掩映，隐隐伸出一排极宽的石阶，逐级上升，宛如云梯。石阶之上，赫然一座森严广厦，门庭深寂，玄色楼墙上，有蛇与刀针的巨大雕刻。
“这是悬经楼。”沈听走在前面，低声介绍，“天医谷弟子的学堂就在这里，也是谷中炼制丹药之所，本谷的所有典籍和历代英才的著述也都保存在这里。”
云欢默默颔首。秋水微和小飞侠对视一眼，心中均对眼前殿堂涌起难以自持的崇敬。
石阶前有一座小亭，里面笔挺地守着一个手执长棍的少年。看见沈听带人走近，少年目光扫了过来。
“请云兄交出宝剑。”沈听朝云欢伸出手，“谷中规矩，任何人不得带兵器入悬经楼。”
云欢摘下归墟递给沈听，沈听双手捧着剑交给那少年，便带着几人走上石阶。到了悬经楼门前的石台上，沈听转过身拦住了众人。
“悬经楼是本谷重地，按理外人不得进入。”沈听面露歉意，“除云兄之外，其余三位和这个孩子都请在外面等候吧。”
众人也知事关重大，便依言止步。
进门登楼，长廊繁复，每道廊的两边都有数不清的房间。由于多数楼层禁见火烛，所以走廊上每隔三丈便有一座灯台，内置夜明珠，微光洒在夜影里，仿佛海上细碎的星光。
两人一直攀行至顶上阁楼，推门进去，眼前乍然一亮。阁楼里居然燃着数盏烛台，照得房间里通明一片。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小床，熟悉的襁褓就静静地躺在床上。
一同躺在床上的还有那个文弱冷傲的青年。此刻他面色疲倦，气息却平和。看见云欢走进来，他眼神一亮，从床上一跃而起：“你可来了，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
云欢一路走来眉头始终紧锁，此刻终于露出笑容：“彼此彼此。”
沈听悄悄退了出去，无声把门掩上。
云欢很想问“怎么样”，但是他忍住了。这种时候，他知道让沈观先开口更合适，而且他害怕一开口就会得到最不想听到的结果。
沈观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走到阁楼中央的一方长桌旁坐下，并轻轻叩了叩桌子，示意云欢落座。云欢敛袍在沈观对面坐了下来，桌子上摊开着一块整洁的灰布，布上是摆放整齐有序的针刀，丝线，大小长短不一。有几根细针的针尖上还留着点点血迹。想到这可能是儿子的血，云欢心疼得微微发抖。
沈观定定地望着云欢：“云兄，你怎么知道你儿子有病？若不仔细检查，外表根本看不出来这孩子有什么异样。”
云欢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希望你能先告诉我，你是如何发现他身上的问题的？”
“好说。”沈观很痛快，“你知道的吧，寻常人体内的气和你们修行之人的‘炁’是两个不同的意思，分元、宗、营、卫四气，其中元气乃是受于父母先天之精所化，是维系人生机的本源之气。宗气是由肺吸入的天地清气和饮食摄入的水谷精气结合所化，卫、营两气一本同源，却是水谷精气的阴阳两极。”
“有所耳闻。”
“我仔细探查过了，你儿子四气充盈，生机丰沛。尤其元气更是吐纳自如。”说的似乎是好事，但沈观的神情却很凝重，“可问题就出在这元气上。”
云欢不自觉坐直了身子：“什么问题？”
沈观忍不住朝床上的襁褓又看了一眼，“世间万物皆分阴阳。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绝，精气乃绝。这孩子的元气，是阴阳割裂的。准确地说，是阴阳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既不融合，也不冲突。不论他吸收阳气还是阴气，入体便会顷刻重新分化为阴阳两气，以维持均衡。这就是他为什么没怎么受过喂养却还能肌肤红润饱满的原因。”
阴阳离合！云欢嘶声抽气，愣愣地没有说话。
“按理说，元气不谐，这样的孩子不可能活着。换句话说，虽然这孩子现在活蹦乱跳，但其实这种状态其实是不稳定，也不确定的，他随时随地都会死。”沈观沉沉地盯着云欢，知道眼前的人有他想要的答案，“五行之内，本不该存在这种介于死生之间的生灵。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知道你儿子有病？”
阁楼中一片死寂。良久，云欢叹了口气。门被推开，沈落挤进来，怀里抱着厚厚的一落书。阁楼里对峙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哥，你要我找的书我找来了，都在这儿。”沈落低头从云欢身边走过，并不看他，小心翼翼地把书摞在沈观面前，然后背着手站在他身后。
但沈观没有动。沈落站了一会儿，发觉安静得有些古怪，就悄悄瞟了云欢一眼，她本想飞快地瞟一眼就收回目光，但这一瞟却让她脸瞬间红了。她发现云欢正盯着自己。
其实从她进来起，云欢就一直在注视着她。
“沈谷主，接下来我们的谈话，我不希望有第三个人在场。这些话，只能在你我之间。”云欢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沈落有些愕然，她木然看着云欢，眼睛里的惊讶变成了怨愤。她朝哥哥投去探询的目光，得到的是沈观迟疑的点头。
沈落眼眶泛红，但眼泪没落下来。她有些不甘地看了一眼床上的襁褓，突然用力地捶了沈观一拳，径直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云欢在身后低声地说：“沈姑娘，请你见谅，有些事如果让你知道了，反而会给你惹来祸端。”
回应他的是重重的摔门声。
阁楼里的两人对视一眼，神色尴尬。沈观揶揄地笑：“你这就伤了阿落的心了，她为了找到救这个孩子的办法，在那堆书山里埋了一整天，饭都没吃，兴冲冲上来准备再熬个通宵，哪知道进门就挨你一盆冷水。”
云欢没有笑：“劫灰炁，听说过么？”
沈观陡然一个激灵，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瞪大着眼睛望着云欢：“你说的是武尊练成的那门怪力乱神的炁？”
“嗯。北泽身上是劫灰炁，是跳脱五行之外的灵炁。”云欢低声道，“宗营卫气就不提了，任何他体内的五行之炁都会被劫灰炁所吞噬。劫灰炁介乎阴阳之间，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他的元气会那样奇怪。”
沈观如梦初醒：“原来如此，难怪，难怪他还能活着，原来他的元气被劫灰炁所乘！”他不住摇头，“这劫灰炁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分化阴阳而得生机？”
云欢叹了口气，这个问题他要是能明白，也不用来天医谷跑一趟了：“这是武尊炼化的产物，我虽然稍有知晓，却并不了解其中的奥秘。”
沈观沉思片刻，忽道：“前些天你跟我说过你夫人是在息神山与武尊同日遇害，你能不能把你当时看到的情形详细地告诉我？”
云欢从怀里取出一枚翠绿短笛，把笛尾凑到烛火上点着，用吹笛的姿势用力地吸了一口。
呼一口气，轻烟缭绕。云欢开始讲。其实从他进入息神山到逃出来，并没有很长时间，但他讲了很久。久到笛烟已经燃尽，他还没有说完。一字一句都是穿心的利箭，每每说出口，都会拖曳出他心头的血肉来。八壹中文網
沈观听得很认真，就像是在聆听一个病患在陈述自己的病症。直到云欢说完，他还在蹙眉苦思。
“这么说来，你并没有亲眼看到这个孩子出生的情形？”沈观眉宇缓缓舒展开。
“嗯，要不是我无意中拨开了阿怜的骨灰，我都不知道有他。”
沈观很谨慎：“按常理，她当然应该是死前分娩。但是这么显眼的画面，那九个人居然没有人看到，就很不正常了。你想过没有，如果武尊看到了，他会作何反应？”
云欢被他问得愣住了。是啊，如果武尊看到了这个孙儿出世，以他当时的心性，他会怎么做呢？
他想象不出来。彼时的情形已不可考，而且武尊的想法在那个时候已经完全无法揣测。况且，就算他想救他们母子俩，最终也是失败了。
“我猜武尊一定看见了。他一定想了办法掩盖了这孩子的出世，所以这孩子脐带上才会有烧焦的痕迹。”沈观喃喃自语。
云欢突然感到浑身一阵战栗，脊背仿佛被人切开了一般森寒。是啊，他一定想了办法掩盖了这个孩子的出世。
而他的办法......云欢蓦地想起了大儿子云南风跪在息神山里的那一幕，不禁毛骨悚然，努力地摇晃着昏沉的脑袋不去想那个恐怖的画面。
如果真是那样，自己情愿眼前这个孩子没有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