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晴美的身后跟着两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应该是她的保镖。他们脸上毫无表情,只是阴恻恻地盯着陆汀兰和沈砚亭。“井上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沈砚亭面露不快,扫了她身后两个保镖一眼,道,“兰兰是我的朋友,你不要误会。”
井上晴美在陆汀兰身边踱了两步,上下打量着她,用几乎听不出口音的中国话道:“兰兰?称呼这么亲密,真的只是朋友吗?”
陆汀兰被她盯得有些不舒服,皱着眉头道:“井上小姐,你刚刚撞到我了,不打算道歉吗?听说你们日本国自诩礼仪之邦,崇尚‘温良恭俭让’,可你撞到人还差点害别人摔倒,连一句‘对不起’都不愿意说吗?”
井上晴美看着陆汀兰,突然笑了起来:“兰兰小姐,你看起来很年轻,但是胆子倒是不小,敢这么质问我。你知道我是谁吗?别说撞到人不道歉,”她向汀兰走近了一步,紧盯着她的双眼,音量很低,但一字一句让闻者汗栗,“就算是杀了人,我也不会道歉的。”
陆汀兰看着她凑近的脸孔,透露着阴狠和敌意,虽然心里有些没底,但表面上并无异色,微微一笑,道:“是吗?在中国上海这片土地上,井上小姐居然可以这么为所欲为,视人命为草芥?还是说你对着我耍狠,想要我听了之后感到害怕?真是幼稚啊。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被这种把戏吓到的。还有,你可以叫我陆小姐,我姓陆,叫陆汀兰,兰兰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的。”
最后一句话,汀兰说得铿锵有力,对上井上晴美的视线,对于对方的挑衅分寸不让。井上晴美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吃惊,冷笑了一声,继续道:“陆汀兰,我记住你了。不过,有句话我得告诉你,我喜欢沈先生,正在追求他,你要是识相的话,最好离他远一点。我不喜欢他的身边有别的女人,不管是谁。”
话音一落,周围的服务员、路过的行人,开始窸窸窣窣地议论。陆汀兰一顿,还没说话,沈砚亭却一把将汀兰护在身后,正色道:“井上小姐,请你不要胡说八道,你和我之间的事,别牵扯上别人。更何况上次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目前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井上晴美看着沈砚亭的动作,牵扯起一边嘴角,皮笑肉不笑:“我可不会像许小姐那么软弱,一点挫折就选择放弃。”
说完将手伸向沈砚亭的脸,想要抚摸,却被沈砚亭偏过头躲开。看着沈砚亭有些烦躁的表情,井上晴美却丝毫没受到影响,继续用食指勾了勾他的下巴,眯着眼道:“这张脸,真漂亮。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得不到的男人。你迟早会被我征服的,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说着,脸上的笑容如同妖冶绽放的诡异花朵,让汀兰心里毛毛的。沈砚亭没有管她,拉起陆汀兰的手,兀自向前走去。陆汀兰回头看了一眼井上晴美,却只看到两个保安的背影。“你不用理她,她就是个疯子。”
沈砚亭温暖的手掌牵着汀兰,让她似乎心安了一些。“这家晴天百货,就是用她的名字命名的。她的父亲是大股东。”
沈砚亭道,“从小到大被他父亲宠坏了,所以总爱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汀兰抬起头,看向沈砚亭,他的眼睛澄澈透亮,像两颗钻石一般,蛊人心魄。刚才的不快,似乎在他和煦的话语里一扫而光。“不过,砚亭哥,你的女人缘也太好了吧。”
陆汀兰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每次和你单独相处的时候,都似乎很危险啊,时不时地冲出一个女人,让我离你远点。我是不是真的该离你远点?”
沈砚亭笑了笑,缓缓道:“喜欢皮囊的人很多,喜欢灵魂的人却很少。我更希望能有一个懂我的人,陪伴我。”
--今夜夜色如墨,厚重的云层下透不出一丝月光。风逐渐大了起来,刮得树木哗哗作响。陆汀兰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被陆夫人埋怨了几句回来太晚,就打算回房间洗澡。路过书房的时候,看到陆老爷一个人坐在黄花梨的太师椅上,面前摊着几本账本,一脸愁容,止不住地叹气,便走了进去。“爹,你怎么了?是纺织厂营生不好吗?”
汀兰替陆居翰倒了一杯茶,又贴心地为他锤锤肩膀,问道。陆居翰摇了摇头,连连叹气,指着账本,却一言不发。陆夫人端着一盘水果进来,见状道:“不碍事的,只是最近几个月生意不太好做,资金周转有些困难而已,你女儿家家的,不用操心这些。”
说着拿着银叉戳了一块苹果递给汀兰,“咱们家家底厚,就算纺织厂出了问题,靠着那几条街的商铺,也能支撑的下去。”
陆老爷对陆夫人递过去的水果视而不见,满面愁容地埋怨道:“什么商铺?为了维持纺织厂的日常开销,我已经卖了不少商铺了,再卖,我们的老底就都赔光了。有几家日本人经营的洋行,卖着声称是法兰西进口的洋布,又好听,又便宜。咱们之前那些老客户,都快被他们撬光了。纺织厂这个月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陆夫人砸了咂嘴,打断道:“你把这些跟汀兰说有什么用,她女孩子家家的,不用操这份心。再不济,咱们也不至于没饭吃,你别杞人忧天了。”
“那你倒是替我想想办法啊,帮我向你娘家借点钱。”
陆老爷拍着桌子,急道。陆夫人放下果盘,冷哼一声:“问娘家借钱?从嫁给你到现在,我问娘家借过多少次钱了,你还过吗?我们傅家是有些家底,但也经不住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有借不还啊。想你爹在世的时候,咱们陆家何等风光,怎么现在就潦倒到要四处借钱的地步了?”
陆老爷拍着脑袋,烦躁地大声道:“怪我,怪我行了吧,是我没本事,我比不上我爹!”
陆夫人没有理他,拉着汀兰出了书房门:“你爹就是这个性子,一点小事都能搞得鸡飞狗跳。生意上的事,没他说得那么严重,你不用操心。倒是你姐姐,等下去她房间看看她。快入冬了,气候不好,她老是咳嗽,晚上难入睡。我看她整天没什么精神,你跟她讲讲新鲜事,让她开心开心。”
汀兰点点头。陆徽宜的房间门虚掩着,走到门口,便听到她的咳嗽声。“姐姐,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陆汀兰推门而入,见到陆徽宜趴在床沿上,咳得满脸通红,喘不过气,连忙走过去帮她拍着背。丫鬟递过茶水,汀兰接过来一看,皱了皱眉:“大小姐最近睡得不好,怎么还给她泡这么浓的茶?去,叫厨房煮点冰糖雪梨汤来。”
陆徽宜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喘息着,看向汀兰,好一会才开口:“汀兰,不用忙活了,不管是药,还是补汤,我都不知道喝了多少碗。没用的。”
说着又咳了几声。陆汀兰有些心疼地看着姐姐苍白的唇色,和脸上不和谐的潮红,替她顺了顺凌乱的发丝:“怎么比前些年都严重了?吃的那些药丸、药汤,怎么一点不见起色?怕是些庸医罢了。”
陆徽宜吃力地摆了摆手:“我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病症,治不好的,只能靠些汤药吊着。不说这些,这两天你在同学家玩得开心吗?”
“挺开心的。”
汀兰笑了笑,“我和沈碧华还挺投缘的,她热情又直接,很好相处。对了,她今天带我去逛了新开的那家晴天百货,知道我有个姐姐,硬要给你带礼物。”
说着拿出一个礼物盒,递到陆徽宜的面前。礼物盒用粉红色的丝带包装着,陆徽宜缓缓撕开包装,里面是一个巴掌大的丝绒锦盒。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件彩色的宝石胸针。胸针由钻石、红宝石、蓝宝石、金底托制成,组合成一支踩在花上的黄金雀,倒是可爱。“你看这个鸟儿,做得栩栩如生。”
汀兰笑道。陆徽宜看着胸针,先是被鲜活的形状和亮眼的色泽所吸引,甚是喜爱。但是拿起胸针,端详着这只金雀,让她不免见物伤情。自己和妹妹年龄差不多,同样都是花儿一样的年纪,一个像在外自由翱翔的鹰隼,天高任鸟飞,有无尽驰骋的天地,一个却像笼中的金丝雀,羽翼华美,却终身监禁。看着汀兰眉飞色舞地讲述着最近的新鲜事,外面风云变幻的形势,她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甚至与心动之人的酸甜苦辣,陆徽宜只觉得心口疼得厉害。其实陆徽宜什么都清楚,从小汀兰就比自己出色些,学什么都快,还古灵精怪,讨人喜欢。而自己呢,虽然总是被长辈们夸懂事,夸贤淑,却总是在迎合在迁就,不曾随过自己的本心。她是羡慕汀兰的,羡慕她画画的天赋,羡慕她侃侃而谈的从容,羡慕她无忧无虑的快乐,更羡慕的是,她能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有无限光明的前途,而自己,却终日与药为伴,面对未来,也有太多的不确定和不甘心。如果不是这个病症将她困住,或许她也该拥有一样精彩鲜活的人生吧。“姐姐,你在想什么?”
汀兰看着徽宜有些定定的眼神,问道,“是我话太多,打扰你休息了。”
说着便站起身,帮陆徽宜掖好被子,转身出去。陆徽宜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房门被合上,才感觉自己喉咙有些痒痒的,忍不住又咳了起来。一瞬间,嘴里被一股腥甜味道所充斥,再看地上,是溅射状触目惊心的鲜血。窗外是一片漆黑。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雨,一滴滴沉重的水珠坠落在地面上,扬起薄薄的尘土。风撞在没来得及关上的窗户上,“哐哐”作响,几棵庭院树被吹得左右晃动,如同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张牙舞爪。雨,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