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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旦夕之危(1 / 1)

从临淄王府离开后,薛至柔马不停蹄去找叶法善。这老道士虽为鸿胪寺卿,官居正四品,却没有官邸,一直住在城北立行坊的凌空观里。

薛至柔赶到凌空观时,叶法善正在用晚斋,他已经从两个小女冠处得知了今日发生之事,知晓薛家蒙冤,见到薛至柔火急火燎地赶来,便捋着雪白的胡子招呼道:“师妹莫慌,师妹莫慌。今日斋饭有蒿菜,解热去心火,最对你的症,快来尝两口罢。”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道士,竟管薛至柔这个毛丫头叫师妹,实在令人忍俊不禁,可他并非胡乱叫来,而是认真论资排辈:六年前,薛至柔曾随其父薛讷上终南山祭奠李淳风,与张果老、叶法善等天师论道。薛至柔的母亲樊夫人曾是李淳风小徒,薛至柔颇得真传,自小对李淳风的著作倒背如流,与诸位道长交谈,颇有见解。众大师便当场商定,给薛至柔上道号“瑶池奉”,与李淳风同辈,以鼓励她继续承袭李淳风的学问。

叶法善是李淳风的同辈,故而按理称这小丫头为“师妹”。只是薛至柔的母亲樊夫人得知此事后,有如五雷轰顶:薛至柔是李淳风的师妹,自己是李淳风的弟子,那她这做母亲的岂不是得叫自己女儿“师叔”了?

此时此刻,听得招呼的薛“师叔”挥挥手打断了叶法善的话:“我可没心情吃草。方才我去了临淄王府探病,殿下提起今天早上的事,仍觉得惊魂,问我为何会出这样的事。我便用占风杖占了一卦,显示凝碧池有煞气郁结。临淄王欲向圣人上报此事,希望我崇玄署能派人前去作法,把那湖里的妖魔鬼怪一网打尽……天师届时可要提携提携我,千万别把这活计指派给旁人啊。”

叶法善已九十余岁,见事见人极多,不需思量便能猜测出她的意图:“只怕做法镇压是假,哄骗着临淄王帮你争得机会,查明真相才是真吧?”

“天师知晓,我在辽东住了很多年,那里的风土人情我十分熟悉。 ‘北冥鱼’虽然体型庞大,看着吓人,可只要妥善饲养,正常情况下绝不会做出伤人之事!更何况那 ‘北冥鱼’昨夜送来便一直养在山海苑,与凝碧池有闸门阻隔,事发当天究竟如何出现在凝碧池里?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有人暗中做局。如今我父亲被拘在三品院,我必然不能坐视不理……天师且放心,法探之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定会十足谨慎,不会牵连鸿胪寺的。”

叶法善听着薛至柔的话,若有所思:“父亲身陷囹圄,蒙受不白之冤,你为父鸣冤,乃是人之常情,贫道自当会替你打好圆场。只是此一次乃是在天家眼皮子底下,同你此前查的那些民间的疑案可不能同日而语。无论背后是谁,都绝不是等闲之辈……”

“天师所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但我如果只知道害怕畏惧,哭哭啼啼躲到一旁,任由我父亲蒙冤,薛家全族受牵连,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

薛至柔说着,见叶法善满脸担忧之色,忙又换了轻松语气,“话又说回来,横竖也不用回营州了,我也趁着机会过过查案的瘾,若是能查明真相,岂不也能给我爹点颜色瞧瞧?”

闻听此言,叶法善欣慰而笑:“贫道一把年纪了,修为竟还不如你这丫头……你且速速向樊夫人去信一封,将薛将军受冤之事明白告知,也好让她做个准备。毕竟你父亲掌军一方,如今护送新罗使团进京,前线军务都是由你母亲暂为代理。若你父亲蒙冤入狱的小道消息传回安东都护府,恐怕要惹得军心不稳啊。”

“多谢天师提点。”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薛至柔颇有些心惊肉跳,又怕父亲的冤屈短时间难以洗清,心中万般不是滋味,复问道,“以师兄对情势的估量,我父亲此番凶吉几何啊?圣人真的会降罪于我薛家吗?”

“ 查案拿贼之事,贫道分毫不通,你若问我今日这蒿菜与往年相较如何,我倒是能说上几分。不过《道德经》有云:‘道之为物,其恍其惚。’道者幽深莫测,玄之又玄,理当因应化之,不可强求。想来一切还得等大理寺勘察的结果……”

“大理寺经过排查,已开始通缉那名为孙道玄的画师了。”

说着,薛至柔见叶法善执筷箸的手微微一抖,虽然动作极小,却还是被她留意到,不禁诧异发问,“听说那孙道玄常往来于道观寺庙,天师可见过他吗?”

叶法善抬眼望着薛至柔,因为年岁过高,他的眼皮微微下耷,寿眉极长,看起来十分和善:“算不上熟识,但他曾下过拜帖,想要为道观修复壁画,好讨一口饭吃。贫道着实听过孙道玄的才名,但这凌空观为皇家所有,尚未到修葺的时机,并无银钱可以拨付,故而贫道并未应允。不成想……”

“大理寺不过是查验了北冥鱼入京洛当日所有人出入神都苑的时间,那孙道玄二半夜里才出去,自然会被认作凶嫌。那人当真也怪,若不是他作的案,为何不去大理寺说清楚。”

“他出身卑微,又摊上这样的事,自然会怕,若是再遇上个糊涂判官,岂不是要白白丢了性命……”

“天师如何知道他的出身?”

叶法善尴尬一笑,顿了一瞬,方道:“道听途说罢了……话说临淄王的奏承不知圣人几时能准,你且准备着,待圣召下达,便前去查案罢。”

薛至柔应了一声,推了他的劝食,赶在宵禁前回南市去。

唐之婉也得到了风声,一直守在家门口等候。薛至柔拐入小巷,便看到了那热锅蚂蚁般的身影。薛至柔知晓她担心自己,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强打精神玩笑道:“天黑了,这条路上灯火又少,你可带了那辟邪的茅草?”

唐之婉眼眶通红,抿着唇,挥着小拳嗔道:“你可真是出息了,都进了大理寺狱,还有心说笑?他们可对你用刑了?你……”

唐之婉这话不中听,却是实打实的关心,薛至柔转了个身,让她将自己看个清楚:“毫发无损,你且放心,只是我阿爷……”

忽然间,一个人影从院子里闪了出来,吓得薛至柔差点魂不附体,待她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来者何人,忍不住立眉骂道:“薛崇简!大晚上的!你在这做什么?再不回太平公主府,仔细你母亲寻你!”

薛崇简却顾不得薛至柔的难听话,心疼的神色比唐之婉夸张许多,拉着薛至柔左摇右晃:“若非见你毫发无损地进了表哥的宅邸,我当真是要担心死!”

薛至柔挣脱开了薛崇简的拉扯,不耐烦摆手道:“人也看了,天也晚了,你还不快走?”

薛崇简分毫不在意薛至柔的态度,继续关切道:“玄玄,我知晓你担心薛将军,你且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帮你。方才我已求了我母亲,只是现下情势尚不明朗,她不好说话,等过两日,我再求她,只愿圣心转圜,早日将薛将军放出来……”

没想到薛崇简竟会为了父亲的事去求太平公主,薛至柔自是动容,望着他的神色不再是不耐烦,转而带了感激:“如是便先多谢你了。”

“行了,你快走,免得待会子你母亲又要大张旗鼓地寻来。”

此一次换唐之婉下了逐客令,不等薛崇简应声,便不由分说将薛至柔推进了小院,落好了门锁。

薛至柔回到房间,竟见说话的功夫,唐家的婢女丫头已备好了洗澡水,想来是自己被放出的消息传来,唐之婉专程从家里带了人来帮衬。她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了干净熨帖的衣衫,再回到卧房时,晚餐已放上了胡床。

唐之婉坐在旁侧的矮凳上,看着薛至柔用饭,眼底满是惆怅:“下午听到消息,我就赶紧回家了一趟,正巧我祖父这几日才从长安回来,我便求他想办法救救薛将军。祖父闻讯十分震惊,表示自当全力营救,他还说,以他在外从军多年的直觉,此事恐怕与外族觊觎我安东都护府之地有关,你也知道,辽东周边强敌环伺,多少人虎视眈眈。而我们在辽东那么多年,谁不知北冥鱼个头虽大,却性情温顺,怎会莫名其妙地攻击人呢?你可记得,咱们俩小时候还曾襄平给北冥鱼喂过吃食……而且,据我父亲说,万骑营近来亦接到线报,薛大将军不在这段时间,辽东频遭外族游骑抢掠,就连两京之内也有外族奸细散布谣言,借机生事。保不齐这些都与今日的北冥鱼案有关联,要我说,幕后黑手的意图定然是为祸辽东!”

薛至柔本十足愁楚,听了唐之婉这头头是道的分析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恐怕不知道,大理寺认定的凶嫌正是那日来灵龟阁的俏郎君,那个名叫孙道玄的。此人只怕连安东都护府在何处都不知晓,又哪里能存了心思,为祸辽东?”

“孙道玄?”

唐之婉一吓,下意识摸摸揶在心口内兜里的茅草,一头雾水,“他为何要袭击临淄王父子?又为何要陷害薛将军?吃饱了撑的吗?”

“远日无怨,近日若说有仇,便是那日来灵龟阁了。”

唐之婉似是长舒了一口气,又有些怜惜那张英俊绝伦的面庞:“可惜了,若他再入轮回,还能长那张脸,只盼也长个正常的脑子罢。”

薛至柔笑得直呛:“你说的好像他已经没命了似的,说来也怪,眼下大理寺刑部通缉,满洛阳的武侯四处抓人,却尚未寻到他人……”

“听说他惯常独来独往,若不然,莫不是被安乐公主藏起来了罢?安乐公主不是爱极了他那副皮相,若是真藏在公主府,只怕当真不好去捉人吧?”

薛至柔本就担心父亲,食不知味,听了这话索性放下了筷子,但她记得薛崇简曾说孙道玄画蟾蜍讽刺安乐公主,好似还有二两傲骨,仿佛宁死也不会藏到公主府去,正发愣的当儿,又听唐之婉问道:“明日你打算如何查?”

薛至柔回过神,讷讷道:“我没有查案的资格,才寻了临淄王帮忙,暂且到不了现场,明日……恐怕只能先去看看神都苑出入的名单……”

“横竖我的胭脂都卖了,无事可做,随你一道去吧?”

薛至柔望着碗盏里的美味蒸饼,踟蹰道:“这可不是什么好活计,何苦连累你……”

“连那只知喝酒跳舞的临淄王都能帮你,我有什么不能?你可别忘了,我的嗅觉可是全大唐第一,恐怕连刑部大理寺的猎犬都比不上呢!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好好想清楚!”

薛至柔成功被唐之婉逗笑,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诧异道:“你的胭脂不是才制好了一大堆,怎会突然都卖光了?”

唐之婉喉间一哽,脖颈一缩,提起彩釉茶壶,不自在地佯做接水,讪笑着没有答话。

薛至柔见她异常反应,不过略略一忖便猜了出来,怒道:“好你个唐之婉,你又跟薛崇简说了什么?唬着他买光了你的胭脂?”

见事情败露,唐之婉不再隐瞒,委屈巴巴嘟囔道:“他找我要你的物件,随便什么,我便把你给我的三锾银子给他了,他感恩戴德的,要买些胭脂回去打赏婢子,我可没有坑他分毫……不说那傻子,明日我随你一道去,任由你差遣,算作今日的事赔罪,如何?”

已时近子夜,薛至柔疲惫不堪,只能随口答应了唐之婉,又道:“关于那孙道玄,劳烦你四下帮我多打听,花多少银钱都可以,尽快放出风,就说安东都护府加码通缉寻他,能提供与他相关线索的人皆有重酬。”

唐之婉应道:“明白,你且放心,明日一早,整个洛阳城都会知道消息。你折腾了一日,也累坏了,早点歇着,我也回房了。”

待唐之婉离开,薛至柔沾枕便睡了过去,但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又因心事而醒来,艰难挨到天亮后,饭也没吃便打算往神都苑去。

天色尚早,估摸着唐之婉还未醒,薛至柔的动作极轻,才将院门拉开一条小缝,唐之婉便从身后茅厕里闪了出来,怒气冲冲道:“好你个薛至柔!你昨日如何答应我的?今日竟想扔下我跑了?”

时移世易,类似的对话竟出自相反方,薛至柔无心质问唐之婉为何抢了她昨夜的台词,立即告饶:“我以为你还睡着,不想你也起这么早,那我们便一道去罢,只是你这身行头……”

唐之婉低头看了看自己极其华贵的窄袖半臂襦裙,好似确实有些不合时宜,让薛至柔稍等后,回房换了一套更为价值不菲的联珠纹唐锦胡服男装。

薛至柔满脸无语,看看已渐渐升起的初阳,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沉沉叹了口气,不得不带着唐之婉出了门。

经过昨日大案,神都苑的守备较以往增加一倍不止,薛至柔亮明腰牌,被告知非刑部、大理寺官员,没有圣召不得擅入。薛至柔便道只是拜访宫苑总监钟绍京,并不入内,这才得到首肯,被两名侍卫犹如押送囚犯一般,带到了钟绍京的办公之所。

钟绍京与薛至柔不同,昨日未关在三品院,又因为职责一直守在神都苑,颇有嫌疑,受了不知多少轮审问,传了数位人证,才终于被放出来,此时惊魂甫定,再看到薛至柔,仿若见了阎王,趔趄一步,咬着后槽牙,转身就要尿遁。

薛至柔忙道:“钟总监留步,那日神都苑的出入档可能给我一观?”

钟绍京的额头上不禁又冒出涔涔虚汗:“这东西如今是重要物证,大理寺命我不得与任何人,如何能给瑶池奉……”

“钟总监这话可是说岔了,至柔不才,但如今与钟总监也是一条藤上的瓜。昨日你我被释放,不代表来日不会被再次带入大理寺;嫌犯不落网,随时都有可能潜入神都苑杀人……临淄王虽不掌管刑狱,到底也是位郡王,那日既然说让至柔查明真相,至柔左不好置之不理罢?再说我不过是想看看当日的出入记档,而且就在钟总监面前看几眼,还能给你看跑了不成?”

钟绍京花白的胡须颤了颤,垂着头,似是仍下不了决心。

薛至柔观察他的神色,轻轻一叹,复换了幽怨语气:“钟总监应当知道,洛阳城里的人都叫我罗刹,诚然是我验尸颇多,但说实话,像昨日那位小娘子死得那般凄惨的,还是让我颇感心惊。钟总监是她的顶头上司,感触必然比至柔更甚。而至于我父亲,则是一向忠于陛下,既无心,也不至于蠢到在神都苑造次。此事恐怕是有人觊觎我父亲手中兵权,不知是出于个人私怨,还是与外族勾连,而置大唐安危于不顾,一旦我父亲被扳倒,恐怕会生发战乱……”

传说安东都护长史薛讷人如其名不善言谈,不想他的女儿竟与他截然相反,生了好一张巧嘴,三言两语就将钟绍京对自身安危的担忧、对下属遇害的迷惑以及掩藏在内心深处的缕缕家国之思激发,他沉沉叹了口气,终于松了口:“瑶池奉且随我来,务必看得快些,莫被人发现。”

说罢,钟绍京领着薛至柔来到隔壁一间铜铸门小屋前,打开二层门锁后,两人步入其中,只见三面全是木架,其上密密麻麻放满了新旧卷轴。钟绍京踮起脚从一个书架的顶端拿下来一个颇新的红漆木箱,吹了两口气,再用袖笼擦擦上面几不可见的薄灰,打开取出一卷文书递与薛至柔。

薛至柔不敢耽误,径直翻阅卷轴至迎“北冥鱼”那天的记录,只见孙道玄果然位列那天最后一个,时间是亥初三刻,接近午夜。薛至柔顺着往上看了几行,发现李隆基、太平公主走得也很晚,在戌正二刻;再早一些则是韦后、安乐公主与武驸马一行,在酉正时分便离开了;而那薛重简走得最早,想必又是要回府里搞什么破坏。

若单以时间论,这些人及其身边的随从同样有作案的嫌疑。可若真如唐之婉所说那般,凶手是出于勾连外族陷害薛家的目的,便不可能是孙道玄。那么又是谁趁其他人不注意,溜到山海苑那边,对看管珍禽异兽的小娘子下的死手?又或者,那个小娘子自己便是勾连外族之人?

薛至柔越想越觉得头大,有些后悔当天那么早便离开了神都苑,如今要了解那时的详细经过,只能去找当时在场的人逐一询问了,可敌暗我明的情况下,她又该相信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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