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钟绍京处离开后,薛至柔一直默默不语。唐之婉以为她查案遇到了瓶颈,连连开解:“一两日的光景,没有头绪也是正常的。薛将军虽被囚禁,好歹人在三品院,应当不至于太遭罪……”
“我倒不是担心我阿爷……小时候听阿爷与阿娘说,他们年少时曾一道卷入悬案,两个轮番蹲大牢,但最终还是靠着心智谋略破了大局。他俩提起这一茬,非但没有不快,反而高兴得什么似的,想来以我阿爷的定性,坐几日牢算不得什么。与这案子本身相比,我更困惑,大理寺为何会认定孙道玄是凶手,我翻了神都苑近一年的记档,也问了钟总监,昨日确实是他第一次到神都苑来,试问一个完全不熟悉此地形貌之人,是如何在初来乍到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完成这样一个大案子的?那日他虽是最后一个走的,但比他稍早一些离开神都苑的人也不少,譬如临淄王,譬如太平公主,左不能因为他出身低微,就认定是他杀人作乱罢?只是究竟是何人作案,我尚没有头绪,唯一能笃定的,就是并非新罗使臣所为,他很早便不胜酒力,与随从一道回驿馆了。”“既然与新罗使臣无关,便与薛将军无关啊。我们要不要去大理寺,把这些告诉那起子糊涂判官?”
“是要去大理寺,只不过……我想试试与那不可一世的剑斫锋做笔交易。”
唐之婉听了剑斫锋这名字,觉得十分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说话间,两人乘车入了承福门,薛至柔下了马车,径直走到大理寺正门,求见剑斫锋,被守卫以外出办案未归为由拒绝。薛至柔也不知道剑斫锋究竟是真不在还是托辞,心想他若是当真外出办案,总要回来;若是猫在府衙谢客,也总要放衙回家。薛至柔便一直守在大门外,心想除非那剑斫锋化成蝴蝶,否则必定插翅难飞。 然而薛至柔从午后一直等到快宵禁,仍未见到剑斫锋的身影。就在唐之婉几乎要靠着白墙睡去之际,剑斫锋终于披星戴月走出了大理寺,甫一现身便被薛至柔拦住了去路。 剑斫锋才验过那女官的尸身,见大黑天里蹿出个丫头,着实吓了一大跳,待他回过神,发觉来人是薛至柔,忙放下那只抚在胸胁上的手,恢复了那般不可一世的模样:“瑶池奉啊,怎的没去给人算卦驱魔,倒是大晚上跑到我们大理寺装神弄鬼了?”
薛至柔心道哪里是大晚上才来,等你这厮大半日了,嘴上却一字也没有提:“听闻圣人还是钦点剑寺正调查北冥鱼疑案,故特意前来为剑寺正提供线索:案发前几日,孙道玄曾来过我的灵龟阁解梦。”
剑斫锋果然来了兴趣:“哦?竟还有这等情况,我大理寺不知。那孙道玄找你解什么梦,还请告知。”
薛至柔回道:“自是应当告知剑寺正,不过那日他所问的事很邪门,好似与那小女官的死有勾连……敢问她究竟是如何死的,自尽还是遇害?”
剑斫锋哼笑一声,起身欲走:“瑶池奉还是收起这套糊弄人的本事罢,至于你与那孙道玄说了什么,愿意告知便说,不愿大可不必告诉剑某。告辞。”
“剑寺正自然不在意孙道玄究竟找我问什么,因为你很清楚,孙道玄昨日是第一次进神都苑,他能作案的几率太小了。而那新罗使臣昨日不胜酒力,早早就回驿馆休息去了。可你通缉孙道玄,又将我父亲与新罗使臣关进大理寺来,我倒是想问问剑寺正,查的究竟是什么糊涂案?”
剑斫锋脚步一顿,回头瞥了薛至柔一眼,竟笑了起来:“瑶池奉当真是孤陋寡闻了,剑某所见到的不可能犯罪数量之多,绝非你能所料,怎能因为孙道玄第一次进神都苑,便认为他没有嫌疑?至于薛将军有没有嫌疑,则需要人证物证证明。我大理寺有规定,在所有人证物证闭环、案责分明以前,无论是薛将军还是孙道玄,亦或是其他出入过神都苑的人,尽皆是剑某怀疑的对象。瑶池奉若有微词,便拿出切实的证据来证明薛将军的清白,少一趟趟托亲信上门,免得让人以为你父亲与祖父的赫赫战功皆是蝇营狗苟来的。”
薛至柔不懂他所说亲信是何意,还没来得及发问,方才瞌睡不堪的唐之婉忽然从暗夜的角落里闪了出来,指着剑斫锋劈头盖脸骂道:“我说你这人,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父母恩亲,挂心乃人之常情,她又何错之有?”
剑斫锋一怔,定睛一看,来人生得十足清秀,穿着一身昂贵的联珠纹唐锦圆领男装,不知是个英气的姑娘,还是个身量未长齐全的小子,蹙眉道:“你又是何人?”
“你便是那什么剑斫锋罢?所谓行走 ‘《唐律》’、大理寺神童?我想起来了,当年便是我祖父向狄公举荐的你,你可还记得?看你如今长得倒是人模狗样,怎的变得六亲不认,狼心狗肺的?”
剑斫锋如今官居大理寺正,虽然还是很年轻,但也过了及冠之年,平素里最厌旁人动辄称他“神童”,况乎他作为判官,年轻英俊本就容易遭人轻视,唐之婉的话堪堪踩上他的两大雷池,加之才与薛至柔论过短长,本就气不顺,此时语调更不觉带了厌恶:“你祖父?又是谁?”
薛至柔已从与剑斫锋的争辩里缓过了神来,看到唐之婉与剑斫锋又拌上了嘴,尴尬接道:“这位是兵部唐尚书的嫡孙女,丹华轩掌柜唐二娘子。”
“唐二娘子?排行倒对的上性情。”
剑斫锋的语调竟莫名缓了两分,神情也不再那般不可一世,只是说出的话仍不大中听,“对于唐尚书的提携,剑某铭感于心,但纵便唐尚书不举荐,剑某去考明法科,或许也能做个仵作判官,唐二娘子又能做什么?听闻唐尚书近来抱病,正在洛阳休养,你身为嫡孙女,不侍奉在前,反倒来我大理寺门口骂人?”
唐休璟如今已八十三岁高龄,这大半年来身体不大安康。剑斫锋听同僚们说起过唐休璟抱病的消息,他性子刚直,从不屑于朋党,一次也没有登过门,但心里对于那位和蔼正直的,又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人却是一直怀揣感激,故而说出这一席话来。只是他有所不知,唐之婉与祖父最为亲近,时常跑回家侍奉,每月初一十五皆去上香拜佛,甚至学习药理,为祖父补养身体。 天色暗沉,三人你来我往,唇舌如剑,似是争论得异常激烈,连那早已惫懒哈欠连天的大理寺差役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想看看这后来加入战斗的“二娘子”如何反驳。 哪知虽被剑斫锋面斥不孝,唐之婉却并未恼火,忽然上前一步,猛一弯身,低头闻了他的袖口。惹得剑斫锋趔趄后退,惊道:“你做什么?”
唐之婉直起身,面露得意:“你的官服,应是每当休沐送到南市把头第二间的浆衣房清洗罢?家中没有女眷,你也从不开火造饭,可是如此?”
看着目瞪口呆的剑斫锋,薛至柔想起昨夜唐之婉说她的嗅觉比刑部大理寺的猎犬灵得多,差点笑出声。不过唐之婉并未吹嘘,平日薛至柔查案时,有什么特别的气味,她也会请唐之婉帮忙辨别。这浆衣房洗衣,应当是通过剑斫锋身上淡淡的皂粉气推断,后面半句,估摸便是随口胡诌了。 还不等剑斫锋回答,唐之婉又道:“我开丹华轩,是因为嗅觉出众,自诩能做出全天下最好的香膏和胭脂,祖父也希望我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并非不孝。谁不知道待在府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舒服?无论是我还是瑶池奉,并非是你所想的,没有祖父、父母庇荫便一无是处的傻货,我们皆有自己的事忙。这天下也不是只有你一个神童,瑶池奉自小也被几位天师看重,甚至还有人说她是李淳风道长转世呢。”
剑斫锋已无心管唐之婉嘴里那些有的没的,眼底精光一闪,望着她的表情如获至宝,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三下五除二打开,只见里面是一片衣料,像是个袖口,上面沾着一片淡淡的嫣红色:“唐掌柜,方才是我唐突了。你既然嗅觉如此出众,有一件证物你可否帮忙看看?前些时日剑某查案,现场落下一片衣料,沾的红色应是胭脂或者口脂膏。”
唐之婉接过那手绢,放在鼻翼之下轻轻一嗅,复还给剑斫锋:“小菜一碟,已然分明了。不过,作为交换,你就算没法告知瑶池奉案情相关,这薛将军在三品院中情况如何,你总能与我们说一说罢?”
剑斫锋一脸无奈,回道:“薛将军旁的一切都好,只是与瑶池奉一样,称自己会断案,年轻时破获过许多大案要案,要求看记档文书,好帮我们缉拿真凶。现已被劝服,给他找了些旁的偏门书籍,薛将军很爱看。配合我等调查同时,喝喝茶看书打发光景,虽不比外面自由,总也不至于太遭罪。”
“等下,我父亲看似性情温和,其实刚直强倔,有时候连我母亲都奈何他不得,你又是如何将他劝服的?”
“这……薛将军刚开始无论如何劝阻皆不听,后来是剑某的属下情急之下,说瑶池奉亦在追查此案,薛将军当时便冷静了下来,随后则不再为难剑某等人。”
薛至柔闻听此语,头脑懵然,小声喃道:“完了,阿爷怕是觉得我要坑惨他了。”
唐之婉未觉察薛至柔的情绪变化,满意地点点头,开始为剑斫锋解惑:“这上面沾的胭脂应当是汝州货,制作粗糙,但香气浓郁。达官显贵看不上,普通良家嫌它气味刺鼻,一般只有花街柳巷的姑娘才会用。”
听到“花街柳巷”四个字,剑斫锋面露难色,但也不过一瞬便消失了,转而对唐之婉:“剑某在此谢过。”
“好说好说。如是薛将军便拜托你多加关照,我与瑶池奉先回了。”
“稍等,”剑斫锋微一抬手,拦住了两人,“已经宵禁了,你们往来怕是会受阻拦,我给你们一份过所文书,这样有武侯盘问也不会纠缠为难。”
说罢,剑斫锋转身快步走向正门那两差役,向他们要了两份过所文书,回来递给了唐之婉。 “如此便多谢啦,这位神童。”
唐之婉接过道了谢,拉着薛至柔上了马车。
薛至柔未套出剑斫锋的话,但好歹知晓父亲安然,也多少算是慰藉。而且纵便剑斫锋不说,若是过几日那小女官的家人来领走尸身回家安葬,便说明她是为人所害,否则若真是帮凶,便会一直停尸在大理寺。只是不能亲自验尸,许多证据便无法掌握,眼下除了等待临淄王李隆基向皇帝上奏承外,尚无他法。 薛至柔关心则乱,努力让自己沉定下心思,心里默念“其疾如风,起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正思量的功夫,马车出了承福门,唐之婉忽道:“听了那厮的话,我很惦念祖父,想回去看看。你先回灵龟阁罢,我很快也赶回去。”薛至柔应道:“你路途远,乘马车罢,到劝善坊把我放到路边,我走路回去。”
马车载着二人辚辚驶过天津桥,及至劝善坊,薛至柔下了车,嘱咐唐之婉不要太晚归后,独自向南市走去。 夏日的夜晚,小风舒舒凉凉,本应十分惬意,薛至柔的心情却十分沉重,案发两日了,线索少便罢了,甚至连凶手的目的她都难以理清。若当真是冲着安东都护府,只怕也早已盯上了她。但也尚存另一种可能,便是凶手的目的是害死临淄王父子,恰好借了他们父女的手。 薛至柔如是想着,心底涌起了几丝怒意,早晨看的那神都苑出入名单尚印在脑中,她急于回到灵龟阁,将他们誊写下来,为此她改抄近道,沿洛水南岸惠训坊道德坊一带的东西向的小街向东而去。这一路看起来不远,却颇为耐走,走到福善坊时已近戌时。 早已过了宵禁时分,街面上除了巡逻的武侯外,再没旁人,薛至柔手持过所,可谓畅通无阻。忽然间,她脚步一顿,感觉身后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她猛然回头一望,四下里却没有可疑之人。 薛至柔自哂疑心过重,继续向前赶路,转过了两个巷口,那种感觉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她开始边走边频频回头,想看看是否真的有人跟踪自己,可她每次都只看到空荡荡的街道,间或有三两行人,皆是各顾各赶路,丝毫没有盯着她看的意思,也不曾有哪张面孔重复出现过。 难道当真是自己多心了?无论如何,这一次卷入的不是寻常案子,薛至柔只想早些赶回去,以免夜长梦多。她脚步越来越快,几乎小跑起来,逐渐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的占风杖不住与地面摩擦,发出狼狈的声响。可背后的眼睛始终如同潜伏在丛中的虎狼一般,从未被甩掉。薛至柔已确信自己受到了跟踪,说来也奇,这一路跑过来,居然一个武侯都没碰见,令她无处求援。究竟是武侯懒怠,没有好好巡夜,还是说,对方连武侯都能调动得了? 有了这个猜想,薛至柔心中大叫不好,拐过十字街,转而往南而去时,她下意识一回头,只见街口的角楼上突然飞来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千钧一发之际,薛至柔赶忙闪身躲开,人却未能把持住平衡,重重摔倒在地,她还未来得及挣扎起身,便有一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刺客自飞檐之后矫健跃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一把裁衣刀,以摧山拓海之力劈向她。 薛至柔来不及躲闪,双手抬起占风杖招架,只听尖利的金鸣声一响,那裁衣刀堪堪砍在了铜杖上,刀刃被卡主,动弹不得。 想要取自己性命的人就在眼前,薛至柔感到前所未有的仓皇惊恐,可探求真相的本能使她战胜了内心的恐惧,抬起涨红小脸儿,瞋目与那人相视。虽然穿着夜行衣,又蒙着半张脸,辨不出高矮胖瘦,但他双眼流露出的情绪却比一般刺客复杂,不单有冷冽决绝,更有怨恨与不屑。 薛至柔听到自己的嗓音含混而打颤:“你是何人?与我有何仇怨要置人于死地?我薛至柔明人不做暗事,若有误会皆可开解,若有冤屈,我亦可以帮你洗白……” 似是没想到薛至柔会开口,那刺客明显一怔,但也不过一瞬,便一脚将咬合在一处的占风杖、裁衣刀踢飞,继而一记凌空鸳鸯腿,眼见就要踢中薛至柔的腹部。 薛至柔虽不通武艺,却随其母樊夫人学过保命一招,后下腰一闪躲过了不致命也致残的一击,连滚带爬向通利坊南跑去。 眼看就要到南市,距离灵龟阁已不过百步之遥,那刺客再度杀至薛至柔身后,伸出一只手,犹如老鹰捉小鸡一般,抓住了她的衣领。薛至柔回身挣脱,被刺客一掌击中心门,咳个不住。 刺客不再给薛至柔任何逃命的机会,从怀兜中摸出一把短匕首大力刺向她,刀锋在月夜下闪出慑人光晕。 薛至柔口中含血,万念俱灰,张口也再难讲出道理,几乎要认命闭眼之际,已失了光彩的眼底忽然映上点点微光,好似是有人提着灯笼赶来,她看不清来人模样,只能感受嗡鸣作响的耳畔传来唐之婉的声音,声声唤着:“薛至柔!”
见这节骨眼上忽然来了救兵,黑衣刺客二话不说,鱼跃遁入一旁的街巷,霎时便没了影。薛至柔见危险解除,吊着的气一松,整个人瞬间昏死,再也无知无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