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还是像平常一样过去。
然而明家大宅真的就只剩下明楼一个人。阿诚走后全无音讯,他并没有回到梁仲春的身边。梁仲春失踪后,他的死士有几个投到杜刚手下,明楼也曾旁敲侧击地查探过,他们都只知道梁言可远赴日本,其他一概不知。 明楼觉得,过去的一年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只除了自己的书桌上多了一方清透的砚台。那是阿诚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阿诚记得他的生日,这许多年,除了大姐,再没别人记得。 而那一天也正是阿诚的生日。 阿诚从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他也从不知道自己也能过生日。是明楼说,阿诚以后就跟我一起过生日。那之后的每一年他都会送礼物给阿诚,而阿诚自然也会回送。明楼送得不贵重,多半是笔或本子纸张之类,阿诚便也回得精巧,折的花朵,晾干的叶子,好看的石头。 今年的生日,他送阿诚一枚袖扣。阿诚随着他工作,日常都是穿正装,也只有袖扣做装饰。阿诚送他一方砚台。砚是阿诚自己雕的,大片的玉兰花瓣很写意,旁边镌着两行小字: 棠棣之华,鄂不诚诚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明楼闭上眼睛,遮掩那里泛起的酸涩。他私心地以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试探,若阿诚存一份真心,自己的计谋便不成,他们,便仍是他们,不会变。 殊不知,天下最深是人心,山可探海可探,唯有人心探不得。 阿诚的心,毕竟不是他期盼的样子。 阿诚第一次如他所愿将他希望传递出去的情报交给梁仲春里,他几乎疯狂。他躲在书房的角落时盯着阿诚回来,恨不得冲出去质问他。但他不能,利用阿诚是他的任务,他给自己的任务,可笑吗?这该死的可笑。 他是战士,箭已开弓,便无回头。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以重来。什么也不能重来。明楼不是他自己,阿诚也不是他自己,所有爱恨情仇离合悲欢,在战争的齿轮里碾成齑粉,不值一提。 直到…… 两个月后,他收到一个邀约,使用的是一个被他亲手废弃的暗号。 当他来到约定地点,看到对面的人时,他的耳边炸响晴天霹雳。 “你是——”明楼几乎不敢出声,他怕这是一个梦境,一旦出声,梦就会醒来。 “是我。”不只脸型略有些变化,连声音也有了些变化。但明楼只要看到那双眼睛,就知道,那是明台,是自己亲爱的小弟。
“你没有死?”“很意外吧,”明台苦笑道,“我醒来的时候,也很意外,我居然能没死。”
“阿诚,说……他……亲手杀了你。”
明楼的语气颤抖,不知为什么,他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寒意。
“是,他亲手开的枪,”明台指着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这里。他的枪法可真准,打裂了我两根肋骨。”明台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粘在一起的银元,上面嵌着一颗变了形的子弹,摊在手心,“他还换了子弹。”
明楼觉得那寒意从心口向四肢蔓延,他好像想到些什么,可是—— “我伤的比较重,脸差不多毁了,照顾我的人给我动了几次手术,躺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床,”明台接着道,“大哥,我想我是错怪阿诚哥了。”
错怪?他带出去那么多资料,他绑走了傅宅的二姨太和厨子,他亲手将明台的袖扣跟那两人的尸体埋在一起,他把明台和于曼丽在一起的照片交给梁仲春……怎么会错怪? 明楼不自觉地摇头,这不可能。他强压下心口几乎喷薄而出去的寒冷,郑重地对明台道,“你呆的地方,安不安全?”
“应该是安全的,毕竟已经呆了五个月。”
“好,你暂时还留在那里,我回去着手安排,看怎么送你离开。这期间,我们还用今天的办法联络。”
“我知道了大哥。”
明台望着明楼不同寻常的脸色,把想问的话压了下去。
明楼回到明家大宅。他这才记起,从当年阿诚离开后,直到现在他再没进过阿诚的房间,记忆中好像每次都是阿诚来书房找他,仔细想一想,也许自己是顾及阿诚是坤泽要避嫌……吧? 房间比较小,但朝南,光线足。今天好不容易晴了天,比明楼的屋子暖得多。 他走进去,闻到一股淡淡的玉兰花香。窗外那棵玉兰树还是十八年前他跟阿诚一起种下的,原是为了哄她玩,不想居然活了下来。十八年,长成挺拔的一棵,几乎将要高出窗棂。白净的大花随微风摇曳,好像阿诚嘴角弯起的淡淡笑容。 明楼觉得心口被那花狠狠揪了一下:原来,那个献宝一样笑着叫他大哥的小人儿早就住进他心里去了,十八年,从未离开。 可是他,为什么直到今天才知道呢? 干干净净的一张床,干干净净的衣柜,干干净净的书桌。几本书摆得整整齐齐,都是小时候明楼拿过来要他认真读的。一个习字本,只剩下一半厚度,打开来,撕掉的残迹都是整齐的。最上面一页,端端正正写着两行字: 心凛凛以怀霜, 志眇眇而临云。 阿诚的字迹俊秀里透着硬朗的刚性,每一个转折都棱角分明,力透纸背。明楼还能想起他第一次教他这句话时,他的眼神晶晶亮,他说,就像大哥你。我以后,也要像大哥一样。 后来,后来呢? 明楼的心被那字迹慢慢撕开,温热的腥气蔓延开来,他知道,他错了。 和平号炸了,明台还活着。 阿诚在哪里? “明长官,这是和平号上所有人员的身份核实记录。”张秘书一边将一沓资料捋齐,一边向明楼汇报,“报告已经给特高课送过去了,这些资料我等下放到76号去归档。”
见长官只是皱眉不语,张秘书深吸口气,不敢再多言。和平号事件的调查没有进展,梁仲春又不见了,日本人施加给特工总部的压力全落在明楼一个人身上。两节车厢全部炸毁,炸弹只能是装在车厢里,而且负责执行爆炸任务的人清楚地知道车上人员的时间安排,把握准确的就餐时间。既然抗日份子有本事中途上车又能在爆炸前全部撤离,车上必须有内应。 日本人要求特工总部必须找出和平号详细安排的泄露途径。明楼安排了76号核对登车记录,一个人一个人去查。事实上,和平号上所有安保人员在拿到特别通行证之前都经过日本军部的背景调查,查也查不出什么异常。 唯一的异常就是:梁仲春失踪。而且是在和平号被炸前一天晚上失踪。 调查的指向慢慢落在梁仲春的身上,似乎正是他泄露了和平号的秘密。有证据显示,他暗地里做情报交易也不是一天两天,简直胆大妄为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反正现在梁仲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无人对证,谁都愿意赶快把这个大锅甩出去。 明楼因为管教下属不力要引咎辞职,被汪先生驳了回来,日本人那边恨得牙痒痒却也无法可想,于是,一件大案居然就这样不了了之。 “你先放下吧,下午我要去76号,一起带过去就是了。”
明楼揉着眉心,让张秘书先出去了。
明楼长出口气,拿起那沓资料,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和平号事件虽然尘埃落定,但一天找不到梁仲春,明楼的心就一天落不到肚子里。他做的安排坐实了梁仲春私通抗日份子出卖情报之后潜逃,万一梁仲春突然出现,日本人一定会对自己起疑。 警察局、76号、军统、南方局地下党、青帮,明里暗里都在找,没有消息。 明楼一页一页地翻着,很多画面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突然,一个名字跳进他的眼里:“郑天,27岁,特工总部推荐,原为特工总部副主任梁仲春保镖……”后面详细写了军部对郑天的背景调查,孤儿,从小在梁家长大,后来接受特别训练成为保镖,参与过几次清剿行动,对大日本帝国十分忠诚。 明楼自纷乱的思绪里突然抓住了一个线头,这个郑天他是知道的,资料里写的也都没错,郑天和梁言可,都是从小跟着梁仲春,可算是梁仲春的左膀右臂。 可是,郑天早已经死了。明楼亲自下达的处决命令,执行人也非常可靠,明楼清楚地记得梁仲春发现郑天失踪时着实慌乱了一阵子,那几天阿诚往回跑得很勤,明楼几乎以为梁仲春要把阿诚召回去了。 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和平号列车上?他压住心头翻涌的念头,屏住呼吸去找原始资料,却几乎抑制不住手指的轻抖。 登车记录上,持特别通行证者需要签字。 看到郑天的签字那一刻,明楼觉得,整个世界都黑了。 “大哥,对不起。”那一夜,经过那幅字走出书房时,阿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