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淞口码头。
阿诚一身黑衣,站在暗影里,仿佛溶进黑暗里。梁仲春就在那些木箱后面,他不用发出任何动静,阿诚也能感觉得到。异于常人的天份和十三年前的严格训练,让他有一种特殊能力:他能迅速分辨不同人的气息——尤其是信息素——并且记住,日后再遇到这人三尺之内马上辨认出来。 梁仲春不是一个人。阿诚知道,他来这里不可能只是为了见自己。这个码头暗夜里那些见得不光的生意才是他挥金如土的真正支撑,也是他会养着自已和小飞他们几个的真正原因。 梁仲春养了他十五年,他曾经对此心怀感激。尤其是当梁仲春将他从那个地狱一样的魔窟里带出来时,阿诚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做牛做马以为报答。然而当他被丢进另一个修罗场,开始接受专门针对“死士”级别间谍的特殊训练时,他终于明白,这乱世,容不下半点温情。在梁仲春的眼里,什么也比不上黄澄澄的金条,买他,也不过因为他能为自己赚回更多。 娘不要他了,其实他不吃惊。从有记忆开始,娘就是恨他的,一到晚上,尤其是在月圆的晚上,娘就会骂他,用针扎他,都扎在看不见的地方。因为第二天,他还要去跟着大哥学识字,这样将来才有机会帮大小姐看着小少爷念书——大哥说这是他以后的任务。 他不知道娘为什么恨他,这恨一直就在那,他反而都习惯了。 可是,大哥也不要他了。 大哥,那个唯一知道他的伤痕的人,那个每天温柔地教他识字的人,那个给了他名字的人。 也不要他了。 那段再见不到一丝光明的日子,在他心底深沉的恐惧里织出一缕又一缕的恨意,绵绵密密地裹着关于大哥的所有记忆。正是这被他缚茧封存记忆支持着他的生命力,他要活下来,他要有一天站在明楼面前,让他看看被自己遗弃的人有多强。梁仲春要他学的,他全部都拼命去学。他变成了梁仲春组织里最好的死士,一丝一毫,都是梁仲春买下他时预期会有的样子,甚至更好。也正是这记忆,让他在意外与明楼重逢之后,立刻就答应了梁仲春的要求:回到明家,监视明楼。 然而,这个世界,永不会随了谁的心意。 若不是阁楼里落满灰的旧报,他怎会相信当年明家是真的花尽了心思寻找他?当他心心念念求上天让大哥来救命时,他的大哥是真的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力量,从未放弃。明楼的书里,甚至仍然夹着自己初学写字时临下的字贴,纸已泛黄,折痕处绽出细毛,像是快要断了。阿诚知道,那是经常打开看的缘故。 十几年,他那些带着恨的记忆突然无处安放。 他回到明家半年,物是人未变,儿时点滴慢慢涌回来,他竟心生眷恋。 于是,梁仲春的贪婪便再掩不住腐臭的味道。 阿诚隔着木箱站更近,隐约听到梁仲春与日本人交谈中的只言片语,梁仲春笑声中的谄媚让他胃里升起一股恶心。 日本人终于走了,阿诚待梁仲春向手下交待后续事项,抬手看表,指针向上指上十点整,他脚下用力,踩出声息。 “义父。”阿诚向梁仲春行过礼,就肃立一旁,等着问话。
“最近明楼有什么动静?”“新年前后,刺杀案频繁,明长官所有精力都在追捕抗日分子上,每日行程非常规律,除了去了几次市长家拜访,没有其他特殊安排。”
“他与市长千金在重叙旧情?”
梁仲春与明楼同时兼着特工总部副主任的职务,不过,他是靠了自己原来从中统反正过来的底子卖友立功生熬上来,而明楼却一上来就空降成跟自己平级,不只专门负责执行还兼管警务整顿管理,手握实权,而自己不过负责情报工作,算起来,相当于是在给明楼打杂。
这让他怎么甘心。可是明楼的来头不小,据说这次回来,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祝先生亲自写信邀请,他看在当年求学之时曾上过祝先生的课,有份师生之情,才力辞日本军方给的职位回到上海。这样的一个人,轻易不能与之明面为敌。 “傅小姐对明长官十分有意,常常约明长官见面,明长官也送过几回礼物给傅小姐。”礼物还是我挑的,阿诚心里偷偷加上一句。不知为什么,谈起这位傅小姐,阿诚心里总有一丝不舒服。
“这位明大长官还真是如鱼得水呀,要是真做了市长家的东床,想动他就会更难,”梁仲春的眼里现出一片杀机,“有什么可疑之处?”“并没发现他与任何可疑人士接触,他的办公室和家里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阿诚机械地汇报着。
梁仲春皱着眉凝思。半年多前他从中统那边得到的消息,军统重建上海联络站,会派个新头头,位衔不低。这个明楼刚好在那时候回到上海,未免太巧了。像明楼这样的人物,有身份有地位,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若不能找到足够大的帽子,根本扣不倒他。 阿诚接着又道,“义父,在属下看来,以传闻中明楼与日本军方的关系,若真有抗日分子嫌疑,特高课绝不会放过。”“说的也有理。小可啊,你是不是还是对我派你回去心里有怨气啊?”
“属下不敢。”
“小可,我知道你怨恨明家,但明楼这个时候回来,只有你才是潜伏到他身边最好的人选,我也没有办法。”
“义父言重了,能为义父出力是属下份内的事情,”阿诚平静地道,“况且,属下与明家早无瓜葛,请义父放心。”
梁仲春望着得力部下完全不同的装束但同样顺服的表情,嘴角扯出一丝笑容,道:“好,你再委屈一段时间,若明楼确实没有嫌疑,我就想办法把你接出来。”
阿诚拱手答应,心底却泛起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