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鬼火森林半个时辰后,顺着山崖飘然而归的一抹玄色,在发觉记忆中的地方没有那个熟悉的人影时,心下立时空落了一拍。没等南宫七绝思索分明那不起眼的异样感,前方忽而就有一束明亮的火光破开夜色,慢腾腾的从拐角“移”了过来。光影背后渐约渐现地跟着一道……稍显“臃肿”的身形。待南宫七绝看清,他眼底才起的戒备很快就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波动所代替。逐渐在他视野里放大的物体,是两捆参差不齐的枯木残枝,高过头顶的树杈上还挂了几层湿漉漉的衣物,挡住了后面人的半截身子。两寸长的蜡烛朝外倾斜着夹在她食指和中指之间,火芯窜出老长的距离,嚣张得好似下一秒就能顺风燎原。更加匪夷所思的是,那绑扎木柴的草藤上居然还吊着四五尾肥瘦不均的……鱼?随着女子豪放不羁的步伐,左右等距且跟玩秋千般的荡来荡去。目光往下,是棉麻料子的裤腿,用丝带扎着束管,整洁而爽利,与之耐脏属性全然相反的,是其间垫着足底在草丛上踉跄穿行的雪白小脚……有生之年,南宫七绝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应到了经外奇穴突突跳动的声音。“站住!”
“……”熟悉的语调兀地传入耳中,半人高的“干柴树”在挪动途中顿时定在了原地。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数次回顾,萧凰都没法给自己在这一刻的情绪感知命个名,因为那样陌生的心潮伏动,她从未有过。稀微烛火散着光晕,一圈一圈的漫延过去,当她偏过头看见前方那个站在幕色中的人时,浅浅的弧度在她嘴角爬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你回来啦。”
算不上肆意的笑脸,也显现不出分毫大家闺秀应有的含羞娇怯,所言所行,更谈不上矜持之说,可那溢于言表的欢喜,却是怎么都按耐不住。倏忽之间,南宫七绝的脑海里霎时闪现过除夕夜宴的片段——在凄楚破旧的冷宫围墙外,那双宛如星矢般的眼睛。分明胆子大到没边,脸上却毫不违和的生着一对麋鹿眼,时而盛着狐狸的狡黠,时而又……徒然意识到自己因由不祥的无厘心绪,南宫七绝腹中郁结难言,眉宇间不受控制的隆起了细微褶痕。但见人完好无损的站在对面,他紧绷的神经仍是松开了弦,转瞬间就将那点无足轻重的东西给忽视了个彻底。沉着脸色将萧凰怀中的“负累”卸下,后又拧着眉头将其搬至干燥的石堆上。在扯过她手中的红蜡默自背身引火时,南宫七绝终是冷声道:“把鞋穿上,披头跣足成何体统。”
不晓得自己是哪里招惹了对方,萧凰见他变脸跟演川剧似的——瞬息万变,她心下疑惑面上不显,反而甚是乖觉的点了点头。既然有人愿意亲自动手做“伙夫”的活计,那些无关痛痒的小毛病,她何妨追根究底?对同伴的糟糕个性多些包容之心,即能和睦相处,甩手等吃……萧凰看他搭柴建灶的手法异常纯青,完全没有需要旁人帮忙的地方,便伸脚在地上的水洼里淌了几下,然后从包裹里拿出绵软的布巾将两个脚丫子擦干净了,再套上了厚底的筒袜短靴。整个过程没超过半分钟,南宫七绝听着动静头也没回,只全神贯注地盯着他身前架起来的火堆,驾轻就熟的串了两条鱼在淋了水的木棍上烤。在此期间,反倒是叫他发现了别的关注点。借着燃起的火焰,很轻易地就能透过鱼鳃处看清食材本身——其肺腑内脏皆被处理得很仔细,甚至于血腥味都是淡淡的,若不是习武之人五感灵敏,几乎都不能闻见。如果眼神儿好使,保不齐会留意到鱼腹沿鳍线划开的一条口子,精确的避开了骨刺,抽出了腥筋部分。那切口的位置与启刀之术,剔除肉里脉络的手法……怕是以摆摊杀鱼为生且经验老道的渔贩都未必能做到这般地步。手上功夫大抵如此,无论多么出神入化的招式本质上都是承接大开大合之势,包罗万象却也不离其宗,很少有人会反其道而行之。一是蠢,只会顺应前人传承,奉宗行旨;二是笨,资质太差,领悟不出功法变化。据他所知,能将刀法练得如此精细的,好像除了极富擅长并自诩将刀器玩弄于股掌间的暗客以外,便不再有多余的选项。可她……会是吗?好歹是即墨夫妇视若珍宝的爱女,俩夫妻当年闹得家宅不宁也要带去边境,安放于眼皮子底下的人,他们能舍得让她去沾上那种见不得光的东西?……或者说,是什么样的机缘才能让一个身无半点内劲的人习得这般刀技?想必没人会理所当然的认为,此种技法得来就是用在杀鸡宰鹅刮鱼鳞上的。先不究她执意与自己同行是何目的,时至今日,能伤他之人已是寥寥无几。南宫七绝从不妄自菲薄,但也并非井蛙语海之人,植入骨髓的生存方式,让他哪怕是有万分之一的不定因素,都会下意识的去过滤筛选出那些或实或虚的可能性。宁可错杀,绝不放过。若非如此,他这样的人……何以能活到现在?倒是眼下,刨除各种缺乏佐证的猜测,唯一能让他感兴趣又无解的是——为什么会有人在给鱼开膛破肚之后,还要用一根细长的草茎将伤口穿缝起来?即使密集的缝合纹路并不难看,相反的有种说不出来的严谨感,但……那不是多此一举么?萧凰把自己拾掇齐整后,便从带回的柴禾堆里挑出了几根稍显结实的,搭成简易的支架插在地里,然后将清洗过的衣裳铺在了上面。柴火够旺,晚来又有凉风散热,晾干这么件防尘的布料是绰绰有余。完事儿她拍了拍衣袖上刮蹭到的木屑,顾自寻了个“不讨人嫌”的位置待着。才将落座不过须臾,萧凰又起了身,重新把“临时衣架”往侧前方挪了挪,挡在了顺风口。直扑面门的冷气忽然缓了速,南宫七绝转动鱼杈的手轻顿了下,动作很快又连续,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仿佛那细微的凝滞是个错觉。萧凰闻见烤鱼略焦的香味,回过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垂落在了橙黄光焰旁闲适的侧影上,在明亮与灰暗的交织处,勾勒出极具线条美感的轮廓。不怎么平滑的树枝在他手中慢条斯理的翻转着,南宫七绝神色淡然,似乎连烤鱼这般极具烟火气息的事情,放在他身上也变得出尘脱俗。明明那两个字与刑私督督主历来深锲人心的形象格格不入,但萧凰此刻却真正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心安。宛若火花迷了眼,她眸光里竟有一袭白色的影子,渐渐与篝火旁的人重叠。同样的动作同样的眉眼,只他……唇边含着温柔的笑意,仿佛下一瞬就会转过头来,唤她……唤她……唤她什么呢?“……才不是倭瓜……会长高的……”“……公子给……抓鱼,好不好……”萧凰心海里像是驻了只煽动着偌大翅膀的怪物,掀开影影绰绰的残痕断壁,不停地冲击着她自身的防御,让她在骤起的飓风中摇摇欲坠……“……糊了点也没关系,凰儿过来……”“过来,杵在那儿干什么。”
仿若重合的音色猝然灌进耳中,好似顺着分支经脉在脑海里回响,萧凰几息之间尚回不过神,“糊……糊了吗?”
她下意识的往前走了几步,入眼仍是那堆火那个人,并没有任何……不,还是有变化的。比如在下一秒直怼她脸,鼓着“死不瞑目”的白眼珠子与萧凰大眼瞪小眼的……黑头鱼。后者顿了下,立马反应过来她刚才的话可能令人误会了,正要解释,紧接着就听到一句“想吃糊的,自己烤”。南宫七绝略偏过头,面无表情的睨着她,连鱼带杈的将一条烤得不那么美观的“失败品”戳到了萧凰面前。看在对方眼中,那副举动整个传达出来的意思便是——天底下竟然还有人爱吃烧糊了的东西,可待观瞻。萧凰解释不了自己方才的“傻相”,无奈只好接过木杈坐到对面,心道“这手艺对不起眼睛,倒能对得起鼻子”。等温度不那么烫手后,她又将鱼腹上缝合的草茎拆了下来,仿佛唯有提醒自己专注于和鱼刺“作斗争”,才能让她再一次的把那些空茫感短暂地压在心底。鱼头是生的……尾巴有点焦…………幸好,中间是熟的。触手的观感让萧凰想忽略都难,她大致翻看了下烤鱼焦皮内的成熟度,不由庆幸起自己挑嘴的好运。对于肉食,她只吃常规的几种,而且有个无伤大雅的习惯,就是“掐头去尾”。还记得以前在八所院校合名举行的招生办上,全国同届联考前十名聚会时,席间有个常青藤的白脸大胡子乐呵呵地给她分了碗松鼠脑,结果等散了会,萧凰转头就进了那所学校……竞争对手的入学名单里。据说那位招生老师后来逢人就得懊恼一遍,他当日不过是见萧凰年纪最小,便想着多照顾一些,要是能“忽悠”过去自然再好不过。可谁曾想,他矜矜业业忙前忙后,到头来却让自家死对头白占了天大的便宜……萧凰挑着刺来,眸光不自觉的就慢腾腾地跑到了另一边。依旧是宫城内初见时的眉眼,硬朗深邃的轮廓带着攻击性的精致美感,像是造物主亲手刻磨的样子,多一分或少一分都差点意思。萧凰未曾见过他敛了锋芒是何种颜色,但她觉得,多半会是暖玉般的温润色泽……大抵给人的感觉,会同那时常窜出她识海的白影差不离吧。千人千面,各有不同,两种极致的矛盾组合在一起……琢磨得深了,萧凰偶尔都会觉得自己或许是魔障了。“你放了什么辅食佐料?”
南宫七绝从烤熟的鱼中选了条在卖相上显然优胜的,他依葫芦画瓢拆了鱼腹咽了口肉,立时尝到了一种奇特的味道,轻而易举压过了鱼肉本身的寡淡。“……嗯?没有啊。”
萧凰即将满脑子乱飞的思绪成功被打断。她指了指自己方才扔在火堆里快要烧成灰烬的草茎,“那是碱蓬根,水生植物,本身带点咸油味。”
为了提升伙食标准,不至于沦落到荒野求生的地步,菜品原料无论贵贱,萧凰就地取材还是花了点功夫的。之前她听着水声大概走了两百米直距,见到那处矮坡后面有方潭池,山壁间泉水成瀑,沿着沟壑分流而下,发出叮咚作响的潺潺声。潭底面积宽阔但水位不深,趁着好不容易点燃的烛光,尽然能看到有鲫鱼在水草中游晃。运气向来难以言说的人,可从没接过天上这般掉的“馅饼”,萧凰半点犹豫没有,当下就挽了裤腿——抓鱼她说不上专业但杀鱼……绝对不业余。白日里穿过的那片野山群中经年瘴气环绕,别说飞禽走兽了,她连个蛇虫鼠蚁都没见着。虽不至于饥不择食,但温饱问题的确是萧凰一直惦记着的。前几日只她自己,吃得好坏都无所谓,有点干饼子凑合就成,可如今好赖是两个人,让南宫七绝跟着她啃……算了,那画面简直想都不能想。因此当她看到潭水里游得欢腾的活鲜时,那结果,不言而喻……萧凰虽厨艺不精,但如何调味她是相当有信心,油盐酱醋在她手里和配化学试剂没什么区别。何况当下条件简陋,没有现成的佐料,她就只好用别的东西来顶替,含辛辣的叶去腥味的果……只要没毒,就没有她不敢用的。精心腌制过的鱼,当然不止个咸味,此时经人问起,萧凰难得有些踌躇,但她也没多解释,好赖味道还……可以?“不……不好吃吗?”
忍了会儿,她禁不住问了句。南宫七绝慢条斯理的往口中送了缕白肉,“勉为其难,能凑合。”
萧凰见他似乎真的没多大食欲,顿了顿,诚恳建议道:“那就别吃了……”饿着吧。“你可知浪费粮食,是会遭天谴的。”
南宫七绝撑着手肘在双膝上,眼神里带着逗弄小动物的戏谑看了过来。钟鸣鼎食之家,酒池肉林之所……个个该劈,老天爷忙得过来吗?萧凰心下不由发笑,刚想说点什么,便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越过她头顶径直飘向了后方。她不明其意,顺着背过身去,霎时间就怔住了。融入夜色的森林,本是连视觉都蒙蔽了去,除了黑别无他色,而此刻,那片沉重的色调里却混杂着万千幽灵似的青白色火焰,浮在林间半空。俯视而下,就像是满天星辰坠在了林海之中,鳞次栉比的延伸到了更深处的空洞里。“那是……”“神光兮熲熲,鬼火兮荧荧。”
南宫七绝起身掸了掸衣摆,嗤道:“装神弄鬼的把戏。”
“你要进去吗?”
萧凰眉心微不可察的拢了下,虽是在问,但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因而不等对方回她,就自觉收拾起了包裹。南宫七绝见她比自己这个“领路的”还要积极,难得有了几分好奇的闲情,“你知道本督要做什么?”
“你又没告诉过我。”
萧凰摇了下头,扑灭火堆前先点了根蜡烛,道:“此处偏僻且地形复杂,周遭环境难测,人迹罕至,是个名副其实的荒山野岭带……而你从始至终落脚皆无迟疑,若不是提前来踩过点,就是对此地极为熟悉。”
南宫七绝唇角挂着语焉不详的笑意,饶有兴致的看了她一眼,“算不上太熟,他们找到这个耗子沟也不过两日。”
他们?萧凰摸不准对方是否有意相告,只好继续推测道:“傍晚你行至此处便不再前进,大概率来说这里就算不是目的地,恐怕也相距不远了,可按照我俩……你的脚程,其实早能到达此地。”
南宫七绝要是急着赶路,肯定不会管别人是否跟得上,对此萧凰深有体会。她之所以能够做个形影不离的“尾巴”没被累垮,还得多亏了某人间歇不断地,闲庭漫步般的悠哉“逛集”。“若非你故意将时辰拖延至天黑,那么就只能说明你是在等……”“时机。”
南宫七绝没再多言,提步往前去,落下批文结语似的一声,“不错,总算是没傻透。”
破天荒的没从南宫大都督的嘴里得到个“蠢”字,萧凰不禁恍了下神。眼看着两人即将与密林边缘的第一簇鬼火面对面的“打招呼”了,她连忙道:“等等。”
话音未落,下一瞬南宫七绝垂在腰侧的手腕便被人握住了。“你身上有没有其他能照明的东西?”
萧凰突然疾行两步赶了上去,情急之下……手快了点。除了在实验室里做过磷化分析以外,像这般壮观燎目的“鬼火”群,萧凰简直闻所未闻,莫名就让她联想到此地方圆几百里的动物是不是都成群结队的绝迹在这片林中……哪怕概率极小。先不说脚踩在上面会让人恶心到哪种程度,但掩在土里的尸体长年累月腐烂析出的各类微毒性气体,散在空气中的密度是想象不出来的。混合着树林间让人呼吸不畅的气压,萧凰实在不想拿命去做“甲烷在什么条件下遇上明火会产生爆炸”的实验。南宫七绝五指合拢成拳,神情难辨的挤出两个字,“理由?”
潜意识里对谁放下警惕的时候,人经常容易对平日里刻意维持的,那些所谓的安全距离置若罔闻。萧凰想着事儿来,全然没察觉到他半个身子都是轻微绷着的,大致解释了下“鬼火”的由来,也不管对方信不信,同时把自己的猜测和考量毫无保留的说了遍。“你的意思是,这些东西是大量尸体腐化后产生的一种物质,因自重轻燃点低才形成漂浮的火焰状态,不具有攻击性?”
没花多长时间,以往从未听过的新奇言论就被南宫七绝简明扼要的反馈了出来。“不错。”
萧凰没去纠正他话里的错漏细节,估摸着用能让人快速理解的字眼强调道:“腐尸在特定情况下会被分解出易燃气体,在密度和条件充足的……就是,拿明火进去若与空气中分布的物质进行了作用,可能会发生粉……剧烈爆炸,所以……”“不是可能,是肯定会。”
南宫七绝面沉似水。对他忽然间冒出来的预言家技能,萧凰不由得满头大雾,只感觉有什么东西脱了手,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爪子方才干了何等好事。“去拿琉璃灯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