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繆赢与姜丰交战,眼见过河后又过了三百多招了,还是不能将他打败。不由得心急如焚。打着打着,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主意。紧攻几招,佯作力气不加,返身勒马往南逃去。姜丰哪里肯舍?急追而下,二人一前一后,跑了又有二十多里,繆赢一边在前面跑着,一边用眼角往后面打量着,眼见姜丰越来越近,手中紧扣一枚飞镖,一镖向姜丰射去。飞镖出手,突觉得马蹄悬空,连人带马像风筝一般直飞出去!这一摔,摔得突兀,直叫人猝不及防,只见她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在半空中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噗通”“噗通”两声,落进一条湍急的河里!那位说了,不是她一个人掉下去的吗?怎么“噗通”“噗通”两声呢?各位,老丁说错了,其实还不是两声,而是四声。为啥呢?繆赢马蹄踩空落下了河里,她的马也紧跟着掉了下来。这不是两声么?其实还不止两声,两声过后,又有噗通噗通两声,原来那姜丰也连人带马掉了下来。姜丰中镖,自然也不及勒马,也流星一般直飞过来,恰恰落在繆赢的上方!繆赢从数十米的高处掉进河里,由于惯性的原因,一下子就坠入十几米的河底。又因水的浮力再度浮上,却不料还没等上来,便有一个东西重重地砸了过来。只听噗通一声,她再度被砸进水里,整个人顿时昏了过去!姜丰有繆赢挡着,摔得倒不重,但胸前飞镖却恰恰撞上了繆赢!那飞镖经他一百多斤的身子一撞,一下子直没至柄,登时也昏了过去!等再次醒来,但见朝阳东升,波光粼粼,却是已经到了第二日的早上。转头四顾,却见树影婆娑,水草纵横,水流潺潺,却是身子已经搁浅在了那河的拐弯儿处。他晃了晃脑袋,翻过身来,拖着一身水渍,艰难地爬上岸去。却不小心碰到了胸膛上的飞镖,差一点就要再次被疼晕过去。强自支撑着精神,他举目四望,想要看看这是什么去处。却不认得。只得罢了。于是又躺在那里,歇了一会。心里想着要怎样才能活下去。这是他第一次想着怎样才能活下去。他本是义渠国王子,自幼虽非钟鸣鼎食,却也是吃喝不愁安全无虞的。虽然西戎和西周时常发生战争,但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争夺土地和钱财罢了。像他这样的王室之家的子弟,原本是不需要参加战争的。即便是参战,也基本上是看着士兵们去流血牺牲的。他们自己用不着的。今天为了那个可恶的女子缠斗,一时间忘了自身的安危,竟致到了现在这般田地。想到这里,他越发痛恨起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来。但有机会,他一定要将她凌虐致死,碎尸万段不可!发了半天的狠,胸膛上的疼痛果然减轻了不少。有心要将那飞镖拔去,听王府的老师傅说,中了剑伤,千万不能拔,一拔准鲜血狂喷而死。想必这镖伤也差不离。便不敢自己拔了。抬头四顾,想要看一看,是不是能找到什么人来救自己。心里想着,不管这个时候谁来救自己,他都会重重赏他,给他一世的荣华富贵。但哪里有什么人啊?不但没有人,连一只动物也没有。正在失望之际的时候,眼睛里却瞅见一抹红光在眼前划过。嗯?什么东西?再回过头来细瞅时,却见不远处的水草里缠着一个红色的物体。耐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他向着那个红色的物体,爬了过去。爬近了,才发现,那不是一个物体,而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伸出手拽住她的头发,拉上来,仔细看了,才发现,那人竟是自己的仇人——那个可恶的女子!便不再想要理她。任她在水波里晃悠。过了一会,见她并不醒来,便觉得这样也不对。至少不够男子汉大丈夫。于是,便又拉住她的头发,将她拽了出来。直到身子脱离水面。毕竟他也身体虚弱,浑身没有力气。拽她出来,也耗费了他好大体力。于是,便又躺在岸上歇了一会儿。等稍稍有些力气了,便又抬头看她。脸色煞白,精致的五官,眼睛紧闭着,还在昏迷着。便想,不会是淹死了吧?可不能让她这么便宜的死去,仇还没报呢。想着小时候看义渠国巫师拯救落水者的法子。于是,便挣扎着起来,又拽着她的脚,向上拖拽,使她头下脚上,顺着岸边的斜坡躺着。看看能不能控出水来。又等了一会儿,看她还是没有动静,嘴巴里也没有控出水来。便想可能是坡度太小了,不能使她腹腔里的水控出来。便又把她反过来,放在自己的膝上,用力按压。希图这样能把她肚子里的水控出来。又按了几下,果然见到效果。她嘴里冒出许多黏糊糊的液体来。继续压了一会儿,见不再有水出来,便把她放在岸边,自己也累的躺了下去。阳光晒在身上,热乎乎的,真温暖呀,真舒服呀。他第一次感到晒晒太阳也能这么舒服。心里便想倒一个故事,一个富豪,见到一个乞丐躺在城墙根晒太阳。于是就问那乞丐,你都穷成这样了,为啥还要躺着里晒太阳呢?乞丐问富豪,你都富成这样了,为啥还要这么拼命赚钱呢?富豪说,我就想要赚足了钱,然后等我老了,就可以躺在太阳底下晒太阳了。乞丐笑道,我不正在晒太阳么?一开始他没觉得这个笑话有什么好笑。现在觉得好笑了。什么王子呀,国王呀,最后不还是要晒太阳。关键是,你要给我一个晒太阳的空闲呀。像现在这样,每天打呀杀呀,何时能够有空闲晒太阳?想到这里,心里更加恨着这个侵入自己国度的女子。就想着要杀了她。于是他又爬起来,从腰间抽出匕首,举起来,就要向她刺了过去!却见她脸色煞白,紧闭双目,精致的五官紧紧地簇在一起,显示出痛苦的样子,就又于心不忍。心里在骂着自己,姜丰啊姜丰,趁人之危,你算个什么东西!刚刚放下手来,又有一股念头升起来,姜丰啊姜丰,连个女人都不敢杀死,怪不得父亲经常说你心太软,不堪大用。于是,就又举起匕首来,想要将她刺死。却终于还是狠不下心来。于是就又在心里自我安慰,狠不下心来就狠不下心来吧。反正我也不是那种狠心的人。谁愿意狠心,就让谁狠心去吧,反正我就这样。抱了一种爱咋咋地的无赖心理,一颗心倒是平和了。却也是。他是义渠王第四子。他自是知道父亲五个孩子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自己。他常对人自豪地说,我之五子之中,就老四最像我。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浑浊的老眼都是晶亮晶亮的,胡子还一翘一翘的。可他到现在也没看出来,他哪里像父亲。哦,如果说哪里像,倒有一点是像的。父亲是老四,自己也是老四。可除了都是老四,其他的他就看不出哪里像了。人们都羡慕王家的日子。认为王家吃穿不愁有钱有地位,可他们不了解,王家的上位往往伴随着死亡和流血。且都是亲兄弟父子之间的。父亲之所以成为义渠王,就是杀了三个哥哥夺得的。之所以留下五弟姜芳,是因为姜芳自幼听这个四哥的。不会和他争夺。他自认做不到这些。若论长相,父亲胖大健壮,足足有三百多斤,也和他不像的。人人都说他长得像母亲。若说是智谋和力气,这倒是有些像的。但他的智谋都是用在他认为应该拯救的人身上的。在自己人身上,以及小百姓身上,他不屑于使。至于力气么,他一向认为君子用心不用力,不到关键时刻,他也是不屑于用的。此番之所以把繆赢诳过来,他说是诳,是的确是另有目的的。他自然知道繆赢的身份。他总觉得周秦联军发动的这场战争,实在是没有必要。他们打的旗号是:西戎不奉王命,不服教化,奉旨讨伐。可是他知道,西戎诸国,对周王室阳奉阴违,或许有之,但要说到公然违抗王室命令,那却是没有的。相对于中原各路诸侯如晋魏燕宋等国,西戎诸国与楚国地位有些相似。如果说他们属于亲生儿子,西戎及楚国就是收养的孩子。亲生儿子或许会敢于公然违抗父亲的命令,养子却是断断不敢的。老老实实尚且怀疑你,更何况不听话呢。说到不服教化,或许有之。但毕竟两国信仰不同、习俗不同、生活习惯皆不相同。这种差别,已经好几千年了,犯不着现在才来讨伐。所以这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是每次出兵,都会找来的理由。只可听听,不可当真的。所以说,这两个理由都是不成立的。中原人向来是心口不一的,他们习惯于把一个本来龌龊的想法,冠之以天下苍生,名族大义。好像一旦那么说了,就开始变得堂皇正大起来。那么说,他们发动此次战争的目的,便不是宣扬出去的那些东西。而是不可说,不可告人的。那么说究竟为了什么呢?为了土地?好像也不是。西周对土地的控制能力,也就几百上千里。不可能达到几千里上万里。否则,也就不用分封诸侯了。周王室通过分封诸侯,把本来不属于周王室的土地分封给诸侯,诸侯打下来,就成了王室的。然后通过控制诸侯,才能控制上万里的土地。西戎以西,土地何止上万里?王室即便是得到了西戎的土地,也还是会分封给诸侯的。既然还是要分封诸侯,那么分封给谁呢?分封给秦地么?看起来好像不是。周王室希望秦地强大不假,却也不希望它过分强大。过分强大,难免秦地不会成为第二个周文王。这个结果周王室想必是不希望的。分封给燕国么?好像也不是。公元前1044年,周武王灭商后,之所以封其弟姬奭于燕地。其实也是防着他的。周武王都会防着姬奭,周宣王不可能不防着召公虎。不可能让他既占有燕地也占有西戎地。那么说,即便是他们打下来西戎之地,也还是会再度封给现在的犬戎国和义渠国的。既然打下来了还得还给人家,那打他还有什么意义?所以说打不是为了打,是为了服。既然是服,那就更没有意义了。本来就没有不服,又何必再服一次?这让他联系到了义渠国的马贼。或曰刀客。这些刀客盘踞在义渠国的山野之中。或啸聚山林,或各自放牧活着种地,一旦年景不好了,便临时组织起来出去抢掠。他们不但抢劫来往客商,也时常去西周边地抢劫杀人。他们把这个叫做打猎。把自己称为猎人。这些人中有些小的组织,是自发形成的,背后并没有人支持。有些大的,可就有军队背景了。西戎军中的大佬,为了广开财源,丰富自己的腰包,往往会直接组织或者间接控制着一些刀客。让他们出去抢掠,抢掠所得的物资自己留下一部分,然后分给刀客一部分。或者纵容刀客们出去抢劫,他们坐地分赃。然后在背后给与他们支持。通过干扰办案或者提供信息,阻止官府缉盗。这些人逐步坐大,已经威胁到了西戎各国王室的地位。父亲都有数次下定决心要彻底铲除他们的。只是因为那些人做得十分隐蔽,暂时找不到有效证据,且涉及到义渠国最大的姓氏翟氏,才没有动手。翟氏和姜氏是义渠国两大姓氏。论起人口来,翟氏与姜氏不相上下。因此,两大姓氏达成了一种默契,国王由姜氏担任,军中最高职位却由翟氏担任着。两大力量形成制衡,谁也管不了谁,谁又都能牵制着谁。没有明确证据,义渠王姜戎自然不敢轻易出手。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讨伐西戎,倒是帮了翟氏的忙了。他之所以把繆赢引出来,其实就是想告诉她这个事实。毕竟她是秦庄公的女儿。秦庄公一旦知道了这个事实,定然会采取相应措施,帮助义渠王平灭翟氏。恢复义渠国的政治秩序。却不料这丫头竟然武艺精绝勇猛得很。打着打着,他竟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当然,虽然她招数精绝,却毕竟是女人。力气是不如他大的。二百招之后,就显示出了气力不济。为了把她再引得远一些,告知她这个事实,于是他就让了她几招。却不料二人本在伯仲之间,相差并不是太多。一招陷入被动,竟然此后就越发被动起来。眼见堪堪不敌,他只好再度往前奔驰,先摆脱纠缠,再行反击,夺回失去的优势。又跑了十几里,再度回头,果然就扳回了局面。这时他就想先压制住她的进攻,将自己想说的话说给她听。却不料眼见形式不好,她也依葫芦画瓢学起他的方法来,飞马奔驰,还回头给了他一镖。结果是双双摔下悬崖,陷入危险境地。他正心里寻思着,繆赢却醒了过来。醒过来的繆赢眼见他坐在近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想挥起右手打他。却不料挥了挥,却挥不动。原来是右手经过水下岩石的撞击,又被他砸了一下子,竟骨折了。气愤之下,又抬起左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姜丰猝不及防,被繆赢打了一掌,一下子仰倒在地,牵动伤口,胸前竟喷出一大股鲜血。他一边捂着伤口,一边茫然看着她说:“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呢?我救了你,你反而打我!”
繆赢这才知道是他救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却不肯认错。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说:“谁让你欺负我了?”
“我哪儿欺负你了?”
“你你,你和我打仗就是欺负我了!”
“嗛,这是两国交兵好不好!我不打你,难道等着让你打?”
“可是,可是······”繆赢一时间理屈词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右臂骨折了。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见他满脸惊惶,手足无措,觉得好笑,竟又噗嗤一声笑了。“莫名其妙。”
姜丰嘟哝一声,回过头去,不再理她。“哎,这是哪里啊?”
“我哪儿知道这是哪里?”
“我们还能出的去么?”
提到出去,姜丰再次捂着伤口站了起来。四处寻找出去的路径。这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河边上生满了茂盛的水草。回过头来就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里杂树横生,密密匝匝,并无路径。一看就是一片野生的林子。那森林看起来很大,顺着河望去似是无边无际,并无尽头。往南看有森林挡着,却是啥也看不见。往东看便是他们掉下来的悬崖峭壁。也不知道他们昏迷的时候漂了多远了。强打着精神,顺着河沿走了一会儿,竟看到一条小径通过森林里。弯弯曲曲的,不知道通向哪里。便对繆赢招手道,“你还能走吗?这里有一条路。”
繆赢循声过去,果然有一条小路蜿蜒曲折,直入森林深处。只是因林木茂密,阴森潮湿得很。二人对望一眼,决定进去。却觉得越往里走,越是阴森,也不知是何时,也不知道是谁主动的,二人竟双手相握,相互感觉到对方的手汗津津的。只觉得越往里走,林子越发茂密,走到最后竟如同进入了黑夜,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了。再走一会儿,眼睛便适应了黑暗,那小路却被两旁的植物无限延伸,被逼的越发逼仄了。只能用手一边拨拉着杂生而出的树枝,一边往前走。人道是屋漏偏于连阴雨,这句话一点没错。眼看着路越走越是阴森,繆赢的心里突然冒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来,忍不住低声说,“不会遇到鬼吧!”
“鬼倒不怕,就怕遇到野兽毒虫。”
姜丰本来是想要开个玩笑的,说出来的话却颤颤的。看起来他也有点害怕。却不料话音方落,却见一阵怪风骤起,随着身边的灌木骚动,竟真的有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从低矮的灌木中冒了出来!那大虫低吼了一声,紧接着便向二人小跑过来。二人见罢大惊失色,随即加快脚步,往前跑去!却不料刚刚跑了两步,经噗通噗通两声落了下去。却是一个陷阱。看来是附近的猎人用来捕捉这大虫用的。那大虫来到陷阱边上,用威严的眼睛促狭地望着二人。像是在说你们人类不使用陷阱来捕捉我么,让你们先尝尝陷阱的滋味!紧接着,又是一声示威似的吼声。二人掉到陷阱里,经这一摔,旧疮撕裂,又是疼痛又是惊恐,经双双再度昏迷了过去!等他们再度醒来的时候,竟已是躺在一个小木屋里了。小木屋里有一张矮塌,二人一边儿一个,头朝外,横着躺着。头顶暖烘烘的,却是个呼呼冒火的大火炉,大火炉里有几根劈开的原木,还在熊熊地燃烧着。火炉上方是一个陶制的水壶。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小木屋门关着,有风从门缝里吹过来。各自再看自己身上,繆赢的右臂已经被人用几根木棍捆绑好了。姜丰胸口的飞镖竟也被人取下来了。胸口部位被一块布缠着,渗出的血都干了。二人相互对望一眼,同声问:“这是哪里?”
“我的伤是你包扎的?”
又同时闭嘴,望着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水壶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