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的越来越大了。纷纷扬扬的,好几天还不见停歇。整个北豳城被笼罩在一个白色棉絮一般的罩子里。房顶上白了,地上白了,树上也披上了厚厚的积雪。风一刮,就往下掉落一大团一大团的积雪。很快,街道上、院落中就积满了厚达腰身的雪来。却还是不见停歇,兀自纷纷扬扬地下着。似乎要把整个北豳城埋住了。大雪封城,也封住了一切的消息。打听消息的斥候也出不去了,甚至信鸽也飞不出去了。飞出去的也没见回来。应该是被狂风和暴雪打落在了田野里。风雪中,有两队人马艰难地前行着。一个往东南,一支往东北。往东南方向的是秦庄公率领的秦军。大雪已经下了四五天了,一开始他们还能骑马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见有人连人带马掉下悬崖去了。只好下令牵着马走。可就算是牵着马走也不安全。大雪齐腰,不但将道路染白了,还把道路与深渊的界限也铺平了。眼看着是路,脚迈过去,就连人带马陷进深渊里去了。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没影了。关键是山崖高的地方还可以顺着山崖走,到了没有山崖的地方,就无法区分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深沟。于是,秦庄公就命令斥候手持长杆,在前面试探。长杆插进去,碰到实地,就画一个圈,长杆插进去不见底,就画一个叉。可就这也不行,记号刚刚做好,大风一刮,暴雪继续下,不一会儿就不是吹跑了,就是被掩盖住了。每个人呼出的热气都能瞬间凝结成霜。小孩子手掌大的雪花,在刀子一般的寒风吹动之下,刮在脸上,生疼生疼。每个人的胡须上、眉毛上都挂着白色的霜。眼看着又有两个人因为踩空落进了深渊。秦庄公下令全体秦军舍弃战马,一个人挨一个人,手攀肩膀,紧跟着斥候,蜿蜒前行。为了不被发现,他又命令全体秦军昼伏夜出,白天藏起来睡大觉,晚上行军。幸好遍地白雪,即便是晚上,也还是不算太黑,什么都能看的见的。至于埋锅造饭,就算了。就着雪吃随身携带的干肉锅盔,也能咽下去。眼看着士兵们眼含热泪,依依不舍地丢下战马的缰绳,秦庄公的内心里也是波澜起伏。却也是,秦国士兵多以骑军为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属的战马。这些孩子大多不超过二十岁,平日里与战马朝夕相处,早就处出了感情。他们平时都称呼自己的战马或是哥们儿或是媳妇,又岂能说丢便丢?但又有什么法子呢?眼见士兵们依依不舍,他叹了口气,率先丢下马缰。拍了拍黄骠马的肩膀,任它自行去了。这匹马是他自己驯出来的,刚骑了五年不到,正当壮年。正是好骑的时候。希望能够有缘再会吧。见他丢下了缰绳,其余人等自然也紧跟着一个个放下了手里的缰绳。任由战马一个个转身去了。秦军舍弃了战马,后一个攀着前一个的肩膀,一个接一个蜿蜒前行,此后倒是再也没有出现掉落悬崖的情形。只是走得更加慢了。一天也走不了十里地。一百来里的路程,两千来人走了足足有半个多月。后来,雪倒开始时下时停,似乎有停下来的征兆了。但下雪不如化雪冷,不停的时候还不觉得十分寒冷。雪一停下,反而越发冷了起来。尿尿的时候,刚尿出来,就冻成棍儿了,鼻涕流下来,也会立即冻住。用手一抹,就是哗啦哗啦的冰碴子。必须加快进程,否则这么多人会冻死在这里!为了加快进程,秦庄公又令众人舍弃了除了防身的刀剑之外的所有的重兵器及器械等物事。舍下那些重装备,果然行军的速度,加快了不少。又走了几日,稀稀拉拉的雪花之中,庆城也就历历在望了。庆城隶属于甘肃省庆阳市,位于甘肃省东部,马莲河中上游,东邻合水,西濒蒲河与镇原县相望,南和西峰区毗邻,北与环县、华池接壤。庆城地处陇东黄土高原中部地带,全县除驿马镇、桐川乡有部分较宽塬面外,其余塬面支离破碎,川、台狭小,山区梁峁起伏、沟壑纵横,呈残塬沟壑与丘陵沟壑地貌类型。庆城就建在一座高高的山梁上,如同一个黑黝黝的巨兽俯视着这一望无际雪白的土地。离庆城越近,他们越不敢生火,只能白天挤成一团,相互取暖。夜里加紧赶路,一刻也不敢停下。每一次休息一天,都会有十几几十个处在外围的士兵被冻死。晚上行军时,更是一刻也不干停下,担心一旦停下,人就会被冻成冰棍儿。好不容易接近了庆城,众人定睛一看,又立刻心里变得冰凉冰凉的了。原来是整个庆城城门高悬,偶尔可见巡城的兵丁,也是一个个冻得和缩头乌龟似的,往城墙上杵一下就赶紧躲进碉楼里去了,哪里能进的去呀!依照秦军的攻城能力,即便是装备齐整的时候都是弱项。更何况现在已经将所有的重装备都丢了?随着秦庄公的面容越发阴沉,秦军之中便开始弥漫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绝望情绪。若不是他们一直信赖着秦庄公,这时就开始有人骂娘了!秦军这边不乐观,周军那边也不乐观。和秦庄公一样,周军行军不久,也开始将所有的马车都丢弃了。再往后就开始丢弃战马了。再往后把所有的攻城器械等重装备也丢了。全军轻装前进,也还是进行得十分艰难。一开始,还能和秦军互通消息。渐渐地,连消息也断了。召婞这次是跟着召重的。越往前走,越是担心。于是就对在自己身侧,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前行的召重说:“像咱们这个样子,就算是到了北豳城,还能攻城么?”
召重苦笑一声道:“那还能怎么办呢。希望犬戎王的国书已经到了义渠国了吧。义渠王其实也是不愿意战争的,是因为有翟氏牵制着,不得不做出坚决抵抗的样子罢了。他们就算是把我们消灭了,周朝也还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希望他们能顾忌周朝的余威,对我们网开一面吧。更希望秦庄公能够拿下庆城。如果他能真把······嗨,算了吧,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秦军本来就不善于攻城,一向是靠突袭拿下城池。看自己这些军队都把战马丢了,想必秦人那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召婞心里越想越是担心,索性不敢想了。便对召重说,“你说现在周王在干嘛?”
“他还能干嘛?躲在暖阁担心罢了!担心有什么用呢?”
他们自然不知道,义渠王已经收到犬戎国的国书了。义渠王收到犬戎国的国书,第一时间就向大司马翟让、大司空翟礼等三公九卿作了通报。希望他们拿拿主意。此刻,北豳城义渠王王宫的大殿里,一片灯火通红暖意融融。义渠王腆着大肚子,坐在铺着虎皮的卧榻上,右肘斜靠在一旁的矮几上,一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扬着手里的国书,对近侍说:“这是犬戎国给寡人写的国书,你给他们念念。”
近侍接过国书高声朗诵。大体意思是:周宣王仁义宽柔,胸怀广阔,能容四海。并以自己的例子,力劝义渠王归附王室,弃暗投明。还说周王已经答应了,只要尽快归顺,一切照旧,既往不咎。如若负隅顽抗,定将再派大军,尽覆其城,将义渠国踏平!等国书宣读完毕,义渠王喘着粗气说:“周秦分兵,一路伐我北豳城,一路伐我庆城。目前由于大雪封山,消息不通,也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但以寡人分析来看,看他们的架势,区区大雪是挡不了他们的。宫门之外,这大雪的天,还是有人在那里游行示威,要寡人勿忘国耻,拼死抵抗。寡人自然也想与他们死战的。可是这大的雪,出门走个路都难,更别提出兵。是战呢,还是是和呢,还请大家拿个主意。”
秦军讨伐庆城,庆城是翟姓一族的聚居区。身为翟姓一族的利益代表,大司马翟让、大司空翟礼好多天也听不到庆城的消息,自然是忧心如焚的。只是那翟礼历来城府极深,向来不先发言。于是,作为军人,一向心直口快的翟让就说:“秦军入侵庆城,因大雪封山,数日不见消息。出兵去救,又不可能。我也急得满心火星子呢。我又想了,秦军毕竟不善于攻城。这大雪的天,骑马突袭似乎也不可能。依照庆城的城池高度和防守的力量来看,只要他们不自行打开城池,秦军就是不可能进去的。负责庆城防守的翟星我是信得过的。他一向老成持重,善守而不善攻。想来不会明知秦军不可能进来,还要打开城门和秦军交战的。秦军进不了城池,这天寒地冻的,又岂能在城外久待下去?以我分析,秦军最后还得撤走。既然最后会撤走,我们何必巴巴地赶着和他们议和?再说周朝这一路军,道路如此难行,他们必然会将战车等重装备全都扔了。即便是他们能到了北豳城,也变成了没牙的老虎。没牙的老虎,我们怕他做什么?”
见翟让如此说,翟礼也在一旁附和道:“大司马说的甚有道理。依我看不如再等等。”
义渠王的这次对于议和努力,以失败而告终。义渠王这边议和的努力铩羽而归。周宣王那边自然而然也心忧如焚。眼看着大雪越下越大,他连忙派出信使通知秦庄公、召重收兵回国,以免大雪封山,进得去出不来,给周秦联军造成巨大损失。周朝面对西戎的战争发生了无数次,多数是以西周失败而告终。此番能够拿下西犬丘、庄浪、犬戎、义渠国的镇原城,已经让他十分满意。冒着大雪攻打庆城实属不智。却不料信使派出之后杳无音信,想必是大雪封路,被堵在了路上。于是,这些日子他就在冬暖阁轮番召见召穆公、尹吉甫、仲山甫、程伯休父、申伯、韩侯、显父、仍叔、张仲等人,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个法子。召穆公自然是担心的,因为里面有他的儿子女儿。仍叔自然也担心,因为里面有他的女婿秦强。但光担心又有什么用?这些人合计来合计去,也还是没想出什么法子。只能反过来安慰周王,“吉人自有天相,秦祺、召重都不是冒失的人,想必他们会想出法子解决的。大王还是保重龙体要紧,不可太过忧心。”
大雪封山,音信难通,也不知道秦庄公他们收没收到周王的撤军诏令。万一收不到诏令,盲目进军,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大好局面,又将瞬间失去,想起这些来,又岂能让周宣王不忧心如焚?又催促着信使去犬戎王处,打听一下劝和的结果如何。却又是杳无音信。秦庄公被拒在庆城城下,排除斥候侦探,经过两天的侦探,终于发现了一个现象。庆城虽然每天白天都城门高悬,并不开门。却总会在每晚子时开放一次,开放的城门也不是他们目前所在的南门。而是北门。原因是好多放牧的牧人同样被暴雪搁在了城外,大雪一停,就纷纷赶回城来。翟星作为庆城的守将,自然是老早就得到了要来讨伐庆城的消息。只是左等右等,没见秦军的到来。出门放牧的翟人却陆续赶了回来。翟人是他同宗同族,自然不好拒之门外。一开始也没给他们开门,见他们越来越多,汇集在城下,在风雪里挣扎,又觉得于心不忍。于是就决定每夜子时开一次北城城门,时间是一个时辰。能进得来的就进来了,进不来的,也只能怪他们自己了。秦军来后,因为隐蔽的好,城上的守军也没有发现。之所以开北门,其原因就是经过认真分析,秦人来侵,定然会首先来南门。便是他们发现了,再去北门,城上的守军也能及时发现,立刻关上城门。这也是他老成持重之所在。秦庄公听到消息,随即决定带领大军从南门转移到北门。从南门转移到北门距离其实不远,也就是五里多地。若在平时,也不过片刻功夫,十分容易。但现在就不行了。现在是大雪满地,厚达腰际,头顶上还有庆城的哨兵日夜不停地观察着。三千多人,要想不被发现地转移过去,谈何容易?秦庄公躲在雪窝里想着主意。突然,灵机一动,何不如此?于是,找了几个身材健壮身手灵活的秦军,让他们如此这般,先试一下行不行。并且告诉他们,似如今大雪遍地,一片洁白,一望无际。只要有一点痕迹,就能被城上发现,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于是,就有几名小军以计这样行了。果不其然,他们依计潜到了城下,果然没有被发现。要说他们的方法,其实也挺简单。就是不是积雪挺深么,最浅的地方也能达到腰部,深的地方就会没过人去。他先令几个小军在雪里打洞,钻到城下去。然后再顺着城下继续打洞,经过东门再到北门。城下恰是视角死角,灯下黑。竟然就轻易地蒙混过去了。几个小军打洞过去,再回来。向庄公禀报:“下面的雪还没上冻,很软,打起洞来比较容易。城下又是视角死角,城上根本看不见。东门始终没打开过,直接从城门打过去就行。只是担心人太多了,热气蒸腾,引起塌方。被城上哨探看到。”
于是决定分批过去。两千多人先分了两批过去。发现上面已经结冰了,即便是下面稍稍有些融化,也不会引起塌方。随即大胆了起来。两千多人陆续过去,也用了几乎两天之久。一开始还只是晚上才敢过去,后来发现城上人根本看不见,便大胆起来,就是白天也敢过去了。一开始还担心这么多人在雪窝子里会被憋死,却不料雪地甚是松软,且前后都挖开了小洞,可以通风,并不用担心会憋死。两千多人转移到北城城门下。在雪里窝着,等待着夜晚子时的到来。其实他们现在也没有时间概念了。这么多人趴在积雪深处,有没有手表,没有更漏,前后左右都是黑乎乎的。且这几天都是阴云密布,白天和黑夜差不了太多。白天因为阴天,也不算太光明。夜晚因有积雪照明,反而亮堂堂的。根本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庄公令小军在积雪上挖了一个小洞,探出头去瞭望,城外已经积压了大量的羊群了。呜呜泱泱一大群,漫山遍野都是。都是等待进城的牧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果然听到城上一阵梆子声传来,却是要打开城门的信号来了。紧接着便听吱吖吖吖咣当一声,大门打开。便有无边无际的羊群潮水一般地涌进了城里。秦庄公一声号令,令秦军趴低了身子,混在羊群之中,混了进去。幸好他们出征的时候都穿了孝衣,一身白,混在羊群之中,竟没有被发现。秦军混入城里,与义渠守军展开激战。虽然他们绝处逢生,没有退路,勇猛杀敌。但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只见敌军越杀越多越杀越多,到了最后,一千多秦军反而被义渠军围困在城门口,不得出来。后面又有大批的羊群跟进。羊群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一见前面刀光剑影,杀声震天,早吓得四处奔逃乱成了一锅粥!秦军被羊群一冲击,变得越发分散。而城里的翟人眼见秦军杀了进来,也一个个自觉加入战阵,拿着家里的菜刀、木掀、镐头等物也来加入战团,誓要将秦军全部消灭!眼见着秦军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马上就要被消灭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