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入夏,侯府里大片的海棠竞相开起来,娇翠欲滴,可没有人顾得上打理,与之相对应的是扶桑院阴沉的氛围。
不论是侍女小厮还是镇北军,每个人都低着头忙自己手中的事,大气不敢出。
一连数十日,萧燎没有再踏出卧房半步,整间屋子连同院子内全都弥漫着中药味。
郎中急匆匆的步履,以及瑞雪和周寻端药的时候都不敢发出声音。平日里最活泼的月牙和凌云也眉头紧锁,低声说话。
虞清绝身上伤口还好治,可是高烧不退。
她躺在床上昏迷许久,有时感觉自己醒过来了,却始终睁不开眼。又似乎做了许多梦,却无比真实,如同回忆。
久违的,她梦到了自己本应该有的生活。
她梦见她在酒场之上左右逢源,商战之中也如鱼得水。她被晋升成了主管,也贷款买了一套小房子,养了许多猫狗,还有垂耳兔。梦里的自己仍旧是一个人生活,周围少了些花花草草,比起之前,更像一个苦行僧。
如果她没有穿越过来的话,大概是这幅情景。
高烧不止烧出来了未来,还烧出来了过去,但并非她自己,而是原主的过去。
虞清绝终于知道自己百发百中的身手从何而来,也知道了自己是怎样学会骑马的。
在其他姑娘只顾父亲和兄弟们带回来的小动物时,第一次真正学会骑马的虞清绝就大胆地拍着马屁股跑了个痛快。
她亲自去马棚里挑了一匹纯白的马,只有四个蹄子染着墨。她跑得欢,把担心全部留给了萧燎。
萧燎怕她坠马,只得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
那时候的雪峰林还没被虞清绝烧过,古树参天,繁枝掩映。虞清绝不顾萧燎劝阻,笑着同他捉迷藏。二人绕来绕去,绕到一片林中的开阔之地。
其正中粗壮无比的榆树枝干虬曲苍劲,树冠葱郁,如同正值壮年,树干的沟壑却如同被冲刷数遍的刀疤,最为奇异的一处,就是自然生长出了道口子。
虞清绝抵挡不住好奇,看见树洞后两眼放光,非要爬上去看一看,可她踮着脚跳了好半天,也没够着树洞底部,只能扭着头叫身后的萧燎帮忙。
“寒崖哥哥,你带我上去吧!”虞清绝伸开双臂,竖着“趴”在树干上,一脸哭相,说,“我想看看里面有什么!”
“太高了,危险。”萧燎连马都不下,牵住缰绳围着古树转圈,随意说道,“回去。”
虞清绝的大眼睛眨了眨,委屈巴巴地看着萧燎,说:“寒崖哥哥不是练武多年嘛,有你在,我摔不下来的!求求你了!”
其实萧燎也觉得这棵古树长得奇怪,从生长痕迹看来,洞口是天然形成,而非有人故意凿开。
但他不想动手。
他们本来就不应该独自跑入山林,出去后说不定得被老爹教训一顿。
“林中有虎豹,你从校场跑出来已经算不安全了。”萧燎说,“快些回去。”
“我就想上去看看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好东西,看完就走!而且这一片林子安全,昨日我表兄说他来过这边,不会有事!”虞清绝撒娇说,“好哥哥,带我上去看看嘛!”
萧燎避开虞清绝投来的目光,无奈叹了口气。他思索再三,终于下马,朝虞清绝走过来。
树洞离他们有三尺高,少年如今个头也不大,只能去找落脚点。
虞清绝见他松口,明媚一笑,随即又厚颜无耻地提过分要求:“哥哥抱我上去!”
这些话萧燎都听了太多太多,便像往常一样冷着脸,凶神恶煞地吓唬她。
“恬不知羞。”
虞清绝傻笑两声,就见萧燎在面前背对着她俯下身子,示意她爬上自己的后背。她很少闹脾气,双脚一蹦,跳起来趴在萧燎背上,双臂紧紧抱住他肩膀。
萧燎习惯性地掂了掂背上的小女孩,说:“吃胖了。”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虞清绝的脸蛋像两个小包子,贴在萧燎身上,不服气地顶嘴。
少年的攒着力气,用力一跳,拉住一旁稍低矮的树枝,右脚点过树干,腾出只手来抓住洞壁,轻松翻进去。
二人没想到的是,树洞之中的空间很大,再装三个孩童也绰绰有余,只是洞口很窄,透不进什么光。
萧燎蹲下,拍了拍虞清绝环住自己的手,说:“下来。”
虞清绝装睡。
“下来,否则我就把你扔下去。”
虞清绝装死。
......
最终在萧燎的再三威逼恐吓之下,虞清绝才恋恋不舍的松开手滑下来。
“我看不太清,寒崖哥哥。”虞清绝边说边摸索,“你说这里会不会是哪位侠客的旧居所?在树内刻了秘籍也说不定。”
“我在家看过许多话本,话本上都写着,苦练不得的无名小卒会无意间进入一个石洞,然后捡到前人留下的武功绝学!”
萧燎一眼扫过,随后倚着边缘坐下,很无趣地说:“没有。”
虞清绝气鼓鼓地撇撇嘴,说:“老天爷也太偏心了,凭什么你能看到我就看不到!”
“哼,但是我很聪明,说不定会发现你看不到的呢!”虞清绝对萧燎这种态度习以为常,继续仔细探索各个角落。
萧燎虽然说话不大好听,耐心却是十足的好,他枕着双臂翘起腿,等待她雄心壮志的破灭。
虞清绝在萧燎的注视下忙前忙后,摸过一圈之后才发现,此处真的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一个很单纯的树洞。
她不满意。
萧燎看她执着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说,“你都说了是话本,有什么可当真的。”
“哎呀!我娘亲还说她年轻时下江南经商,见过一位高人,还是绝世高人!江湖上有的是大侠,只是在鸿都少见罢了!”虞清绝信誓旦旦,斩钉截铁地说,“你不要不信!”
萧燎的确没去过江南,也很少看话本,便闭上嘴,闭目养神。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懒得跟虞清绝争什么。
小姑娘只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空洞的眼神好像突然能看清似的,她精准的一把抓住萧燎的手臂晃了晃。
“寒崖哥哥,说不定上面有呢。”她说,“你把我举起来,我在上边找一找。”
“不要。”萧燎仍闭着眼说,“你自己想办法。”
“可是我够不着啊。”虞清绝的小脸瞬间皱了起来。
“够不着,不如早些回去,别让虞大人担心。”
“跟着你,我爹娘不会担心的。”虞清绝放心地说,“来都来了,我们搜一搜嘛。这里定是之前有人来过的,我看洞口的树皮有被蹭掉,或许宝藏藏在我们够不着的地方。”
“寒崖哥哥?”虞清绝摇着萧燎的手臂,嫩声嫩气地说,“寒崖哥哥!”
虞清绝缠起人来非常有意思,萧燎也不觉得吵闹,甚至心中还有种莫名的舒服。
被她晃来晃去,萧燎有点坐不稳,想着讨价还价,说,“我今日已经帮你一次了。”
虞清绝说:“那多一次也没什么不好嘛,我明日给你带我亲手做的花糕!好不好?和以前不同的!”
萧燎想了想昨日的糕点,突然觉得把她举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拍拍手站起身,双手卡住虞清绝腰间,让她坐在自己肩上。他眼睛好,能看见上方的空间,掂量着力气把她抬起来,够得着上边又不至于碰到头。
虞清绝笑着说:“幸好今天来的是寒崖哥哥,要是别人,还真不一定能把我举起来。”
“哇!”虞清绝突然发出一阵惊呼,“真的有,真的有,寒崖哥哥!”
上方一处,被人掏了个口子,放了本书。原先他们站的矮,视角看不到。
萧燎也觉得奇怪,问道:“有什么?”
“好像是秘籍!”
萧燎轻轻把她放下来,虞清绝就拿着书凑到洞口,准备借着光认真读读秘籍。
她说:“若是典藏秘籍,就送给你,兴许寒崖哥哥能成为一个武功盖世的大侠呢?”
萧燎想了想,不以为然:“大侠又不会打仗。”
说着说着,他的余光突然撇到这本书上,几个大字瞬间撞进萧燎视线。
《春花秘记》
他懂事早一点,又比虞清绝大三岁,自然知道书上画了什么写了什么。
来不及说话,萧燎立马扑过去,把虞清绝还没掀开的书一把抽走,藏在身后。
虞清绝被萧燎的反应惊住,讷讷地问:“你干嘛啊?”
“不是你该看的。”萧燎眼神瞟向别处。
“什么叫我不该看?我不该看你就该看吗!凭什么你要藏着?”虞清绝还妄想把书抢过来,双手不停地探向萧燎身后。
萧燎脸憋得有点红,慢慢往后撤着,声音不大自然,说:“这你就别管了。”
“我偏不,这可是我找到的,你竟然想要私吞!”
虞清绝的夜盲非常碍事,以至于她现在根本看不清萧燎在哪,只能听着他声音试探着去抢。
但是她争不过萧燎,闹腾半天愣是连书皮都没碰到,只能眼巴巴地说:“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明明是我先拿到的。”
“可现在书不在你手里。”萧燎说着,把书往上一抛。
虞清绝也听见他声音,蹦起来去夺。
书被萧燎十分精准地扔进方才的匣口,然而虞清绝没站稳,整个人扑倒萧燎身上。
萧燎怕她摔倒,圈起手臂下意识将她抱住,女孩鬓边的秋海棠也顺势跌进他怀中,清香绕了满身。
他身体紧绷,见虞清绝没事才迅速松开手。
“哎呀!你身上怎么硬邦邦的?不是肉做的吗?”虞清绝揉着自己的鼻尖和下巴,又拍了拍萧燎胸口。
他顾不上虞清绝的抱怨,又想到方才的书,双唇紧紧抿住,脸上更红,没有说话。
虞清绝一脸沮丧,站在原地小声嘟囔:“我的脸都要被撞平了,你得赔我。”
萧燎往外推了推紧贴的虞清绝,鼻腔中哼出一声,“嗯”。
好在虞清绝并不知道萧燎的窘迫,她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说:“那你把刚刚那本书再拿下来给我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拿是肯定不能再拿下来,上边记的虽不是太过暴露,但对虞清绝这种小姑娘来说,肯定是不合适。
萧燎思索了半天才慢慢说:“回去给你找本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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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校场上风和日丽,猎兽之军还没回来,虞清绝就收到一本新书。不过非常明显,书是从集市上买来的,还是虞清绝心心念念的武功秘籍。
她叉着腰,把手里的花糕盒子往桌上重重一摔,冲着帐内正襟危坐的萧燎发怒:“你这不是在打发人吗!”
萧燎坦然地说:“没有,就是这个。”
“集市上的书我都看过,这本自然也看过,你不要跟我使诈,萧燎!”虞清绝咬牙说话像个圆头圆脑的小老虎。
姜玄尘在旁边已经把花糕盒子打开了,听见虞清绝直接喊萧燎的全名,诧异地抬头看她,问道:“使什么诈?昨日怎么了?”
“没怎么。”萧燎一脸你奈我何的表情看着虞清绝。
虞清绝细眉挑的高高的,蛮横地说:“明日没有花糕了,你饿着吧!我要去找表兄带我去看!”
姜玄尘刚往嘴里塞了一块,听到明日没花糕吃了,委屈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两个字:别啊...
萧燎无动于衷,眼看着虞清绝一甩帐帘,跑远了。
他不怕虞清绝找,昨夜把虞清绝带回来之后,半夜他又自己偷偷跑去雪峰林把书拿走了,自己还偷偷看了一宿。
今天早上从帐里出来碰见魏河,才知道这本书是魏河藏在那儿的。
男孩儿们正是这个年纪,魏河对着他这个好发小不止承认了,还非常大方的说要送他一箱。
姜玄尘盯着这一盒快被他吃完的花糕,意犹未尽又发愁。
看萧燎一如往常的冷脸,他思索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赶紧还给人家,这么好吃的花糕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一本书。”萧燎说。
“什么书啊?写的什么?”
“记了些个洞房花烛夜,”萧燎捡起最后一块花糕咬了一口,冲姜玄尘调笑道,“算半个春宫图,你看吗,想看我替你去找魏河要。”
姜玄尘噎住,尴尬地支吾几句:“啊...哈哈哈这就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