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达喜此时的心情没有一个词语能形容,他恨自己这么多年,除了年纪增长,其他都没有长进。 2007年初的时候,当理想公司开始进行年度采购招标时,刘达喜是不做他想的。理想和耀华终端有竞争关系,傻子都知道哪怕耀华技术的质量再好,价格再低,理想也不可能选耀华终端的母公司为其代工。毕竟,理想让渡给耀华技术的每一分利润,都可能在将来成为射向理想的箭矢。 然而,令刘达喜不解的是,马旭峰不仅遣人递来邀请函,还亲口对刘达喜说,商业合作靠的是合同和法律,只要是质量一流的供应商,理想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 一开始,刘达喜还将信将疑,当打开理想招标书时,刘达喜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所有需求产品清单都在耀华的基础能力范畴内,没有单独定制,不需要改进现有工艺,账期短,订金高。 刘达喜决定碰碰运气,没想到不费什么周折就中标了,而且去年的整个交付都异常顺利,钱货两清。当时刘达喜还感慨,大公司就是大公司,信誉无可挑剔。 2008年初,理想年度招标在同一时间开始,不同的是这次的投标企业资质要求得异常宽松,竞争对手突然多了一倍。 刘达喜何许人,到嘴的肥肉绝对不可能松口。于是,刘达喜在达标书上大笔一挥,承诺两个方案,一是降价10%,二是订金只要一成,账期可到明年,两者可择其一。 刘达喜当时还为自己的计策沾沾自喜,理想希望延长付款周期,刘达喜知道暗含风险,但又不想直接回绝,失了合作的诚意,就用价格优惠进行引导。两厢对比之下,自然是总价便宜最好,理想一定会选方案一。 可万万没想到理想选了方案二,而刘达喜当时评估耀华技术现金流充裕,账期长点影响不大,于是就毫无疑虑地签下了合同。 一年后,经济危机影响扩大,又遇理想临时撤单,耀华技术仅得一成订金,损失惨重。 刘达喜现在明白马旭峰所说的公司决策就是他自己的决策,理想的撤单和海外企业的撤单不一样,理想今年年报利润不降反升,没有任何理由付不出尾款,唯一的答案就是马旭峰恶意为之,原因就是打耀华技术的牌,撒耀华终端的气。 还是自己太蠢了,刘达喜感到一阵胸闷,也顾不得形象,缓缓抓着扶手坐在满是灰尘的楼梯上。 郝仁在楼上目睹了整个过程,看到刘达喜这样落寞,不好当面戳破,转身想要推门离开。结果,楼梯间大门把手铰链疏于保养,进来推的时候没有声音,现在拉门立马发出一阵咯吱怪响,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刘达喜听到动静,抬头往上看,正好与郝仁四目相对。 太尴尬了,郝仁心里想骂娘,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下来,并排坐在刘达喜身边。 “好巧,我来这里接受个采访。”
郝仁假装自然。 “刚才的对话都听到了吧?”
此刻,刘达喜已经卸下过去尖锐如刺猬的铠甲,露出郝仁从未见过的脆弱。 “嗯。”
郝仁一时语塞,想要安慰两句,又想起刘达喜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样子,软话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想要袖手旁观,又觉得虽然刘达喜和自己素来不和,但那颗为公司谋发展的心自始自终没有改变过,这一点郝仁又很难去无视。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在两人中间化作一阵久久的沉默。 “我承认我错了,我给公司带来损失,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否认,我明天就去给赵总负荆请罪,然后辞职。”
刘达喜半晌终于又开口道。 “说实话,我很想说全是你的错,居然会相信马旭峰的话,居然会被他的蝇头小利引入彀中,你的年纪比赵总还大,能匹配的却只有脾气大。”
这番话说得刘达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可郝仁看得出他在极力忍耐,于是继续说道。 “但是,造成这样的失误,我可以评价你考虑不周,疏于防范,但我不能说你心思不纯,以权谋私,因为我知道你做决策的时候想的全是耀华能挣多少利润,不是你刘达喜能捞多少好处。”
刘达喜突然有点鼻酸,这些年别人对他的评价并非没听过,有人背地里骂得难听,有人希望他赶紧犯错下课。刘达喜不敢奢求别人去尝试了解自己,因为大部分人不是怕自己,就是恨自己。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最了解自己的人,竟然是这个长期看不顺眼的郝仁。 “唉,我以前不知道你能理解我,早知道就……”刘达喜抱歉地说道。 “早知道就去赵总那里夸我几句了,是吧?”
郝仁看他说不下去,直接接过话头。 “嗯。”
“以后有的是机会赞美我,这事我也有一定的责任,毕竟是我先惹的马旭峰,你是被殃及的池鱼。这批订单都是什么,量有多大?”
“唉,这批货是只有通话功能的老人机,连短信都不能发,一共20万台,价值4000多万。”
“这个马旭峰,现在都进入数据流量时代,还下这么多的单一通话功能手机订单,摆明了坑我们耀华。”
“是我太不小心。”
“市场是多层次的,我们还有机会,你可别想捅了娄子就辞职跑路。走,回去一起想想办法。”
“唉,这又给你添麻烦。”
“一个公司的,先一致对外,什么仇什么怨以后再说。”
“行。”
“走。”
郝仁起身,对刘达喜伸出一只手,刘达喜犹豫了两秒钟,就握了过去,借力站了起来。 这时,郝仁看刘达喜的西裤一屁股灰,说道:“刘总,下次咱不高兴换个地方坐成不,你看这一屁股灰。”
刘达喜赶紧拍拍身后,说道:“你不也一样。”
“走了,抖落身后的尘土,继续前行的道路。”
郝仁说道。 “这是谁说的名人名言?”
刘达喜问。 “郝仁。”
“原来如此,哈哈哈。”
…… 第二天上午,刘达喜和郝仁两人有说有笑地并肩往会议室走,这画面太魔幻了,路过的同事都瞬间忘了今夕何夕,怀疑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会议室门打开,穆言、陈竞男、徐敏等人已经坐在里面,一看到刘达喜,几人心里同时回响起一个声音。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麻烦向大家走过来了。 “今天我召集这个会,是因为现在有一批只有通话功能的老人机积压,想让大家集思广益一下,看看如何尽快消耗掉。”
郝仁说道。 “不是只有通讯产品配件和小家电积压吗?怎么又多了一批老人机?”
陈竞男问道。 旧部下不留情面的质疑让刘达喜尴尬万分,正要解释,郝仁却先开了口。 “一切过往都成序章,不必纠结了,最重要的是当下如何实现销售,挽回损失。”
“耀华的产品定位是年轻、前沿、科技感,把产品扩展到老人机会不会与之背道而驰?而且老人机不好走电商渠道销售,毕竟大部分老年人没有网购习惯,我这边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徐敏说道。 “是啊,我也担心对品牌有伤害,最后得不偿失。”
陈竞男附和。 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心思各异。陈竞男看到刘达喜有点烦躁,对着屏幕发呆。徐敏不愿意接这个产品,怕打乱了现在的货品分类。郝仁看大家都很抵触想要调和,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很是为难。 刘达喜站起来,满脸抱歉地说道:“是我对不起大家,我自己回去想办法解决。”
“慢着,我有办法。”
一直没说话的穆言开了口。 “什么办法?”
刘达喜问。 “科技以人为本,我们在不断信息化的今天,需要停下来等等这些年华逝去的老人家。对他们来说,功能越多,使用困难越大,只有一个通话功能的手机操作最简单,价格最划算。我可以做一个有关亲情的营销活动,就以不要让你的旧手机,成为他们的新手机为主题,呼唤儿女与父母多多保持联系。”
穆言说道。 “穆老师,这个主题我听了觉得很感动,让我我想起我的父母也总是劝我们不要给他们买新手机,他们不会用,给个淘汰的手机就好了,实际上我们用久了的手机毛病很多,什么按键失灵,什么屏幕显示不清。作为子女,我们确实不应该忽略他们的需求。”
徐敏说道。 “赞成穆老师的提议。”
“赞成。”
“全力支持。”
紧接着,大家就具体的问题又讨论了好一阵子,刘达喜今天前所未有的谦卑,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而大家一旦沉浸在具体工作中,过往对于刘达喜的怨气很快烟消云散。 晚上,郝仁回到家对穆言说道:“穆老师,你真大气,今早要不是你出手相助,刘达喜当时就下不来台了。”
穆言却哼了一声,幽幽地说道:“那是你,你心胸宽广,不会计较,我可不是个大气的人,帮忙是为了你,恩怨可都记在心里呢,迟早要给刘达喜点颜色看看。”
“穆老师霸气,穆老师威武,我弱小无助,穆老师快来保护我。”
郝仁一边在沙发上撒娇打滚,一边朝在厨房榨果汁的穆言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