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戌时,在比以往更加安静的气氛里,一家人用完了餐。桃嫂进来收拾碗筷,闻悟就先回房了,他倒是想帮忙的,可桃嫂在这方面却是很坚持,觉得要是让主人家做杂务,便是下人不称职。闻卿也想走的,但被妇人喊住了,估计得挨几句训。闻悟打了些热水,简单擦洗了一下,然后对着镜子照了照。刚才不曾留意,现在一看,脸上像被猫抓了几爪似的,留下了好几条抓痕。幸好多是皮外伤。虽然瞧着是破了相,但闻悟仔细看看,大多抓痕只是抓破了皮,不大碍事。死丫头,上辈子一定是属母老虎的。闻悟腹诽了一下。这接下来的几天,怕是出门都要被人嘲笑了。如此怨念着,他拿了一本‘经络谱’上床看了起来。这都翻烂了。闻悟翻了几页,才发现后面的书页已经有些绵软,缺边少角的,有朽烂的迹象了。不过也难怪,这书还是母亲在自己四岁还是五岁的时候买回来的,到现在已经有十多年,每日翻来覆去,还能保持大致的完整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情。“百神哑人,膻鸠巨阙;气关中曲,极根期门……”经络谱记载着人体的720个穴位以及与其相关的经脉,内容如教科书一般,相当无趣。闻悟默念着,不多久就想打瞌睡了。实在不是他懒惰,只是经络谱中的内容,他从四、五岁就开始接触,早已烂熟于心,说是倒背如流都不过分了。“唉——”不到半个时辰,闻悟就将整本书的内容默诵了一遍。如此又反复一遍,他实在坚持不住了,将书一扔,丧气地哀叹。这样真的有用吗?闻悟背得有些怀疑人生了。凡人想修行,第一步是要了解全身的穴位与经脉,而经络谱就是其中最基础的读物。但是,从小到大,至少十年时间,别说了解,对经络谱的内容,闻悟甚至都能倒背了,结果却连觉灵的边都摸不着。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资不够,慧根不足?闻悟往后仰躺,望着帐顶,眼里是满满的绝望。修仙讲求三根,慧根、灵根、悟根,所以自己是连修仙的门槛都没资格迈入吗?可是,别人就算了,那元浩呢?他算什么?从小到大,他哪里比自己聪明了?为何偏偏他就能够觉灵?难道,这就是贫富之间的差距吗?如果自己能够像元浩那样,大把大把的灵草填喂,还能请到半仙指引,是否还有机会?闻悟想着,却是连连哀声叹气。即便如此,恐怕也难了。凡人最佳的觉灵期大多集中在十六岁成年之前,一旦过了这个年纪,随着身体的长成,体内杂质越多,可能性便会越来越低。而且,过了十六岁,即便能够觉灵,年纪越大,资质就算是越差,未来的修行之路也会困难重重,难以寸进。闻悟盯着蚊帐发了一会儿呆,而后坐了起来,穿鞋下床。这时,外面已经黑灯了。不过,夜空无云,月白风息,却也明亮。闻悟来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一个小锦袋,打开将里面的两根萃灵草取出放在桌上。月光从窗外映进来,稍有些干瘪的萃灵草隐约散发着淡淡的微光。萃灵草,又名月光韭。外形与韭菜略像,颜色翠蓝,四季可长;叶子比韭菜叶要更细一些,且随年份增长而增加数量。常见的萃灵草多是三叶,每多一年,便多一叶,如此类推。据药典记载,萃灵草是凡世最常见的也是最低级的一味灵药,它吸取夜晚的月光精华,通过白天的日照转化为灵气,储存于茎叶之中。凡人服用,可以补充微量的灵气。这是修行的辅助之物,据说吃了之后,对于感悟灵气大有裨益……现在想回来,闻悟觉得过去的十年更像是吃了一堆草。如果真是草就好了。闻悟又苦笑了一下。这玩意,虽说可以大面积种植,不算是什么稀罕之物,但是因为至少得成长三年才可采摘,对生长环境要求又较高,种植风险巨大,因此一点都不便宜。而且,随着年份的增长,价值还会随之水涨船高。比如,别看这桌上的两根‘草’有些干瘪了,丝毫不起眼,可要是拿出去外面卖,随随便便都能卖个七、八个铜钱。如果是刚采的新鲜货,那就不低于一银钱了,野外采来的还能更贵……这些年下来,该吃了有几百株了吧?闻悟粗略算算,从6岁起开始服用,家里给的加上自己偷偷买的, 9年多的时间,每年得吃个五、六十株,总计得有个五百株了吧?若是按每株一银钱的价格,那不得五百?够家里两三年的开销了。早知道就全拿去卖了,还能减轻母亲的负担,不至于让她连嫁妆首饰都要拿去变卖。想到这,闻悟就有些懊悔。不过,最恨的还是以前不懂事,整天做修仙的白日梦,经常嚷着向她要钱,甚至偷拿。越想,闻悟就越觉得来气,‘啪’地自扇一记耳光。汪汪——外面传来几声狗吠。闻悟回过神来,将萃灵草塞回袋子,揣在兜里。前堂的灯火已经灭了,静悄悄的。闻悟打开门,伸出脑袋左右瞄了瞄,确认母亲和桃嫂都各自回房后,在月光的映照下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溜向后厢。虽说母亲这会儿该是睡着了,但是他可不想拿被骂个狗血淋头的风险去试探,所以全程像做贼,鬼鬼祟祟地弯着腰。经过主厢时,能见到里面已经黑灯了。闻悟松了一口气,从窗户下边窜过去,摸黑摸到了后边的房间门边。往里头看,没有灯火,不过他了解自己的妹妹,肯定不会乖乖的这么早睡,因而一点不慌,‘笃笃’地收着力敲了两下门,掐着喉咙压低了声音,“闻卿,闻卿……”然而,里面并没有回应,他就又敲了几下,“闻卿?睡了吗?闻……”声音未落,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女孩从门缝里瞅他,“干嘛?”
闻悟连忙竖起食指示意噤声,“嘘——”“哼,有屁快放。”
“娘骂你了?”
“你还敢说!”
闻卿的小脸蛋一沉。“嘘——,小声点!”
闻悟觉得自己蛮冤枉的,小声说,“你还好意思给我脸色,你瞧我的脸,我明天还能出门吗?”
“谁,谁让你先动手的,你活该……”嘴上这么说着,可当少女透过淡淡的月色见到他脸上的抓痕,语气还是弱了三分。“行吧,又是我的错。”
闻悟翻了个白眼,从兜里拿出小锦贷,从门缝里塞进去,“这个给你。”
闻卿一脸狐疑,没有接,“什么东西?”
“萃灵草。”
“嗯?我拿了呀。”
闻卿觉得奇怪,接了进去。“这是我的。”
“啊?你的你给我干嘛?”
闻卿有些嫌弃,又要丢出来。“说了给你啊。”
“哈啊?”
“我不用了,从今儿起,以后都不用了,全部给你。”
闻悟略顿,接着说,“你以后别偷偷拿出去卖了,听我说完,我知道你经常拿去卖掉帮娘省钱,以后不要这样了,你好好修行,争取早点……算了,总之你好好修行就是了,以后我会帮忙挣钱的,你不用担心家里没钱,所以,切记切记,不要再拿去卖了,万一被抓到了,不止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还会连累娘,知道不?她现在身体不好,你就别让她操心了。”
怕这傻丫头不听劝,闻悟特意加重了语气。作为月钱的一部分,元家是明令不允许族人将灵草外售的,这被逮住了,轻则断供,重则加罚,绝不姑息。而按照闻悟的记忆,闻卿偷卖萃灵草的事,再过一两个月就会暴露,三房以此为由,多番刁难打落,间接就导致了后续的一连串悲剧的发生。闻悟现在已经意识到,如果什么都不做,残存在脑子里的记忆极可能会再次发生,他断不能接受。“你……”“我知道你烦我,不过,至少这一次,你得听我的,好不好?就这一次,不要…….”闻悟仍然不放心,千叮万嘱。“哥……”“啊?”
闻悟一停。“你……”闻卿看着他,有些犹豫。“有话就说呀,不说我走了。”
“哎!你,我听娘说,你发烧了?”
“嗯,干嘛?”
“那……”闻卿幽幽地问:“你脑子没烧坏吧?”
“滚——”闻悟瞪她一眼,自我感动的心情淡然无存,“反正你记住我说的话就行,嗯,对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觉灵了,先告诉我!别的人,包括娘和桃嫂,你都不能说!先跟我说,我,你看我做什么?跟你说话呢,有在听吗?如果你觉灵了,一定要先跟我说……”闻卿眨巴眨巴眼,想起晚上娘说的暂时不要刺激他的那些话,于是十二分罕见地点了点头,“喔……”“那就行,你进去吧,关好门,我走了。”
闻悟自然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该说的说了,接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他又猫着腰,轻手轻脚地沿来时的路往回溜。闻卿关上门,然后又扒开一点,目送他离开。手里攥着小锦贷,她的表情有些复杂,除了迷惑、讶异,还有点忧愁。闻悟对此却一点不知,自顾从主厢绕过。“咳咳——”突然,屋里传来一阵咳嗽。闻悟一怔,在窗户下停住了。随后,便又是‘咳咳’的一连串急咳,夹着痛苦的低微的吟哼,又似在极力的压抑……“咳,咳咳咳——”如此,咳声断断续续,持续了约莫有半个时辰。闻悟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肩膀耷拉着,两只手垂在地上。他往后靠着,头上是窗户,窗户里头有他最亲的人,而他却无能为力。月上梢头,子时过半。屋里重归安静,闻悟爬了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前。月光洒在小院落里,花圃的鸠草随夜风律动,轻轻地摇曳;墙边的黄杷树‘沙沙’作响,枝上抱团的还青涩的果实微晃,在地上投下疙疙瘩瘩的影子。夜色清冷,凉淡如水。“嘶——”闻悟望了望天,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呼——”而后,他缓缓地吁出了胸口的闷气。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轻松了一些,然后转身回房。嗯?他的手刚扶到门框,便一定。刚才……闻悟回过头,看着小院的月景。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