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唯明园。露天的浴池,热气腾腾,烟雾弥漫。“中州往北,出了兴都就是北方军的地盘,北方军元帅丰剀就是我那二弟的外公……”兴民泡在暖水里,只露出个头来,慢条斯理地讲着丰家的信息,足足讲了半柱香才讲完,“......,兴都没有府主,我父皇最大嘛,不过,兴都府镇司负责内治,兴都府太尉负责城防,两者相加,权能基本就等于府主了。再加上父皇宠信玉贵妃,还有我那傻#二弟也算是个皇位继承人,丰家在兴都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没几个人敢跟他们叫板。”
“你也不行?”
“我?呵,我要是可以,还会被调到临海府?”
兴民苦笑。“那你还回来干嘛?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又回来送死?”
闻悟第一次泡温浴,感觉挺新奇,平躺着浮在水面上。“我要是不回来,估计会死得更快。”
“这必输局,还有必要打吗?”
“必输倒不至于啦。”
兴民笑了一下,“估计红姐有给你交过我的老底吧?算了,再给你说一次吧,我外公是西方军统帅,舅舅是羽林军统,还有我在南方运营多年,像工云飞那几个跟我关系都不错,所以真要正面刚,我还真不一定会输。”
“那你怕什么?直接干啊。”
“你说的轻巧,真要打起来,天下大乱,你知道会死多少人吗?”
兴民有些无语,心想你不论如何聪明,果然还是个小孩子。“阴谋不成,阳谋不是,还要瞻前顾后,大逆局啊。”
“所以才要回来寻找破局之法,这一次父皇召我回来,总得想方设法试一试。”
兴民洗了把脸,虽然说得轻松,却略显疲惫。“勇气可嘉。”
闻悟不置可否,又有些不解,“说起来,你当初为什么会被调走?按你说的,你真想留下来,只要你父皇不发话,应该没人能赶你走吧?”
“呵,当初我提交了一份田改议案,被三司联名弹劾,连父皇都压不住,所以只能把我调离兴都。”
“什么议案这么厉害?”
“呃,也没什么,我就是提议将天下耕田全部收归国有,再按人头重新分配,不得转让租赁……”哗。闻悟划动双臂搅动池水,调侃道:“那你还能活着真是奇迹。”
即使不懂朝政,但耕田收归国有,还要按人分配?这不等于动了所有权贵的命根?所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你断的还是天下权贵的财路,那不得杀你祖上十八代?也就亏得兴民是太子,换了别人,别说提案,提一嘴估计就要被挫骨扬灰。兴民无言以对,只得苦笑。闻悟看他一眼,不知道怎么评价好了。作为当朝太子,这家伙也不知道从的哪个师承,做事方式处处透着一股理想主义。如此想着,他倒也不好说什么,在浴池里慢悠悠地仰浮游起来,随口道:“你跟我说这些,不会是闲着无聊吧?”
其实,兴民所说的不算多大的秘密,其中的大部分在兴都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但从他口中亲自说出,意义又不相同。孰知,兴民却摇了摇头,“你想多了,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在兴都的处境并不乐观,而你是红姐的学生,这层关系迟早是瞒不住的,我就担心会连累你,所以提前给你交个底。这段时间,你在兴都行走,切记提高警惕,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闻悟皱了皱眉。这话却是不假,而且关键在于,他自己倒是没什么,但随行的还有李芯、鱼彤两女,这才是大问题。兴民似是看出了他的担忧,给了他一个定心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姑娘两人我会让茉莉看着些,也正好让鱼姑娘帮她养养伤。在别的地方我不敢说,只要在兴都范围内,有茉莉跟着,应该就不会有人敢动她们。再说了,应试即将开始,到时候我安排你们暂住进国师监去,只要你们在国师监,除非他们是想要造反了,不然就绝不敢动你们。”
闻悟有些意外,“国师监这么厉害的吗?”
“呵,当然,国师监的影响力,可远超你的想象。”
“哦?那,内个施礼明算是几级的官?”
闻悟随口一问。“他不是官,国师监不入政班,没有官衔。不过,他是药部祭酒,如果粗略做个对比,大概就相当个4级文臣吧?”
“哦,也不怎么样嘛。”
“呵,是不怎么样……”才怪。兴民心里补了一句,然后瞟闻悟一眼,“怎么?难道你还想着帮你老师出一口气?”
“有问题?”
“唿,姑且不论以你现在的实力地位能不能做到,即使能,我也建议你不要。”
兴民拿着木勺往头上浇水,‘淅沥沥’冒白雾。“怎么说?”
“你以为红姐离开兴都,单纯只是因为他们的婚约?”
兴民放下木勺。“难道还有内幕?”
闻悟坐起来,半个头都没入水中,‘咕噜噜’地吐泡泡。曲红和施礼明的婚约闹剧,在兴都的上层并不是什么新闻。当年,他俩都是国师监大祭酒庙若的学生,属于同门师兄妹的关系,而且在曲红之前,施礼明一直是药部最顶尖的一个。原本俩人的关系还算是不错的,彼此还以兄妹相称。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几年前。曲红醉心药术,年纪三十还没有婚配,这在整个国师监都是一件大事,但也有传闻,她与施礼明两情相悦,早就私定了终身,所以才一直没有嫁人……总之,不管怎么样,曲红就是还没有出嫁。几年前的应试,曲红一举晋升六级药士,惊动了整个大兴朝,然后当今圣上兴励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竟然当众赐婚……原本吧,在学术上,施礼明虽然略输了一筹,但也算是同辈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了,与曲红配对,算得上是郎才女貌。初初,曲红其实并没有过大的反应,不抵触,不积极,皇命难违,相当于默认了,只是以刚刚晋升六级药士需要稳固根基为由,将婚期推迟了半年。但皇命已受,俩人无非就是等着时间一到,择个良辰吉日,拜个天地就完事了。谁知道,不久之后就闹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施礼明与他自己的学生偷情,被曲红抓了个正着,结结实实的抓奸在床……,这下可好,整个兴都的人都知道了,曲红脸上挂不住,于是一气之下离开了兴都,直接南下跑到了泰明府……于是乎,双方都成了笑柄。虽然在权贵之间,男人三妻四妾实为正常,而施礼明三十好几,虽有婚约却未有婚配,找个女子解决需求,也不算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至少在权贵之中是如此。但一来,他竟对自己的学生下手,实在令人不齿;二来,他与曲红的婚事,可是兴励亲点的……,所以得知曲红选择逃婚之后,连兴励都不好说什么,只得私下将婚约撤了,回头将施礼明臭骂了一顿,要不是朝政不得干预国师监人事,估计已经连他的祭酒头衔都给摘了。“你知道施礼明与丰家的关系吗?”
“又扯上了?”
闻悟既感意外,然后又觉得合乎情理。“国师监自建学起,奉行的原则除了一个教书育人,另一个就是不涉朝政,始终保持中立。”
兴民将毛巾盖在额上,往后靠着池壁,娓娓道来,“但是,国师监的地位举足轻重,影响力甚至高于三司,所以从来又是各方争相拉拢的对象。”
“这么说,施礼明就是丰家拉拢的人?”
“不是拉拢,很可能已经是一伙的了。你想想,连你老师都还只是个司监,他施礼明凭什么就能年纪轻轻成为祭酒?就凭他年长几岁?”
兴民沉声道:“那两年我虽不在兴都,但在和你老师的通信中还是能知道一些事,你老师也认为这件事不止是针对她的闹剧那么简单。她一离开兴都,施礼明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没了,没过多久就接替了祭酒的位置,这是巧合吗?”
闻悟点了点头。如果这么一说,兴励赐婚很可能也是那个什么玉妃吹的枕边风,实际是拉拢,只是没有谈成,于是改变了计划,羞辱曲红,迫使她离开兴都。如果曲红不离开兴都,那就更中了对方的下怀,一来嫁给施礼明等于上了贼船水洗难清,二来毫无尊严,婚后绝不会好过…...不对!施礼明完全没有必要。如果遵从旨意,先将曲红娶入门,到时候还不是随意将曲红搓圆捏扁?虽然按照曲红的性子来说,这种可能性并不大……,但施礼明并不知道啊,所以完婚对他来说无疑就是最好的选择,也更符合赐婚的初衷。要不然,费半天劲说动兴励赐婚,就为了羞辱逼走曲红?然后让施礼明名誉扫地,还要挨兴励一顿臭骂?可能性太低了……闻悟想了一圈,感觉抓奸的事还蛮符合曲红的作风。估计是她本来就不乐意,但是又不敢违抗皇命,于是先争取时间,然后找了个理由……,这样一来,虽然吃了亏,但好歹是摆脱了婚约,还顺带回击了一下,彻底撕毁了施礼明的形象。这般,如此,琢磨了一番,在短短的几息时间里,闻悟已经将整件事还原了个七七八八。如果曲红知道,怕是会惊掉下巴。“唉,不过这些都还只是我的猜测,你只需要知道就好,没必要太放在心上。”
说到这,兴民又劝道:“现在施礼明是药部祭酒,在国师监笼络了一些人,还是有一些影响力的,你有红姐有我撑腰,倒是不用怕他,但就怕连累了身旁的人,上一次就……”猛地打住,兴民迅速转口,“所以,应试在即,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去得罪他,至少在你打好根基之前,最好再忍他一忍。以你的能力,又有红姐的关系,等于有了庙若行济庇护,相信这口气也不用忍多久。”
闻悟的表情不置可否,突然转了个话题,“要是国师监能支持你,你有多少胜算?”
“啊?”
“有多少?”
“这,呵,说实话,国师监向来……”兴民见闻悟一脸认真,无奈一笑,但还是没有明讲,只是未说似说,“我是太子嘛,国师监中立,其实就等于偏向我了。再说,我跟你老师关系不错,庙若行济又是我母后长辈,从小看着我长大……”“喔。”
闻悟颔首,表示明白了。这话已经说得够白了,曲红、还有庙若一派属于兴民一边的,施礼明就是丰家一边的。那说到底,还是太子和二皇子的皇位之争!闻悟挑了挑眉,对兴民的评价略微做了调整。这家伙,也不是真的那么简单嘛。兴民见他这样,反而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
闻悟随口搪塞了,又问,“你知道西山九剑峰吗?”
兴民一愕,“当然了,谁会没听说过啊?怎么?你也听说了?”
“什么?”
“不是九剑峰仙使吗?”
兴民一怔,“你不知道?”
“不知道。”
闻悟茫然地摇头。“那你问九剑峰做什么?”
“先说仙使。”
“也不是什么秘密啦,今日一早,九剑峰仙使到了兴都入宫觐见,我父皇亲自率人接待了。”
兴民有些遗憾地道:“唉,可惜我去迟了一步,等到父皇召见我时,人已经走了。刚刚我过来的时候,才听说天驹去了国师监,在那里呆了半天。”
闻悟问:“知道那仙使的来头吗?”
兴民摇摇头,“这我就真不知道了,只听说是一个来历不凡的仙人,我父皇都要以礼相待。如果你想知道,回头我倒是可以帮你打听打听。怎么?你想去九剑峰?”
“在考虑。”
“什么叫在考虑?”
兴民一愣。闻悟轻描淡写地道:“我早上不是去了国师监嘛?在里面遇到个自称是九剑峰来的叫什么玄离的家伙,哭着跪着要收我为徒,所以我想打听一下。”
兴民手拿木勺,愣愣地看着他。这种事,你能不能早点说?